嬴政脸色变了又变。
他虽早就看出来了,但真的听到嵇恒承认,也不由面色一变。
他死死的盯着嵇恒,右手掌重重的拍在案上,随后粗重的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他颓然的闭上眼,缓缓道:“朕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张苍的那些建议,恐都有你的影子吧。”
“而且”
“那些并不是全部。”
“甚至都算不得是重要的。”
“所谓的开源节流,只是再度的缝缝补补,而你真正想实现的‘开源节流’,恐是在朕死后,将天下各地行宫修建全部停下,还有骊山的数十万刑徒,以及天下征发的各类役夫,全部遣散回去,这恐才是你真正打的主意。”
“你之所以不敢明目张胆的提出来。”
“是因为朕还没死。”
“扶苏不敢。”
“而朝臣也定会反对。”
“朕也不会同意。”
“所以你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将一些零敲碎打安排上了,用以做一些铺垫,好让天下民众知晓,大秦真的有在做事,也真的有在兑现。”
“朕说的可有错?”
嵇恒沉默些许,也是点了点头。
他笑着道:“陛下果然目光如炬,这的确是嵇恒所想。”
“但并不完全。”
嬴政蹙眉,眼中露出一抹异色,问道:“还有什么?”
嵇恒淡淡道:“陛下知道,为什么天下如此民不聊生,但底层民众却始终在咬牙坚持着,并没有公开造反吗?”
“为什么?”嬴政问道。
“因为秦国过去一直有一个传统。”嵇恒道。
“什么传统。”
“大赦!”
“大赦?!”嬴政面色一沉,面露几分不悦。
嵇恒淡淡道:
“非是寻常的特定类型的赦免,而且这次大赦天下,范围更广,涉猎面更广。”
“秦国其实一直有大赦的传统。”
“光是秦昭襄王时期,就有四次,不过秦昭襄王时期的大赦,更像是制定范围的特赦,当时秦国领土急速扩大,秦廷因此赦免了不少刑徒,将他们变为移民,去占领那些新土地。”
“而从秦昭襄王开始。”
“几乎每位秦王即位都会实行大赦。”
“几已形成了惯例。”
“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庄襄王元年也‘赦罪人,修先王功臣’,陛下即位时,同样颁布过赦令。”
嬴政点头。
大赦天下,他的确做过。
这是秦国传统。
嵇恒看向嬴政,似笑非笑道:“陛下这两年,一直为天下传出,身体不好,因而对天下大多数刑徒而言,他们都在等着陛下驾崩。”
“甚至.”
“陛下驾崩,对天下很多底层民众看来,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数以百万计的刑徒会被释放。”
“天下也都会因此变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而今底层民众尽管苦不堪言,也依旧咬牙硬挺着,就是听说了陛下将‘亡’,而一旦陛下驾崩,他们很多人都会恢复自由,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没多少人愿意去造反。”
“毕竟.”
“等着陛下死,远比造反,活命的机会大。”
“而今支撑底层民众坚持的动力,其实早就没那么多了,目下更是只有这一个。”
“便是希望陛下你快死。”
闻言。
嬴政面色阴沉如水。
他死死的盯着嵇恒,双眼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他乃大秦皇帝。
天下谁敢对他言‘死’字?
而嵇恒却在他身边说了一遍又一遍。
嬴政冷哼一声,漠然道:“大赦天下,的确是一个办法,但朕一统天下之后,便早就颁布过律令,不得轻易进行赦免。”
“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这些人的想法注定落空。”
“大秦就算是大赦,也只会赦免特定人群。”
嵇恒大笑一声。
看向嬴政的眼神,颇有玩味意味。
他笑着道:“陛下,你想的实在太多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那时陛下你已经死了。”
“活人又岂会受到死人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扶苏敢忤逆朕的法令?!”嬴政面色阴沉。
嵇恒笑了笑,淡淡道:“陛下又何必动怒?大秦一定会大赦的,而且并不会按陛下律令般,只对特定人群进行大赦,而是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大赦。”
“大赦的范围也远超陛下想象。”
“除了寻常的刑徒。”
“还有过去藏匿于大山大泽之中的亡人。”
“这些人同样在大赦的范围。”
“这是大赦天下!”
“从大赦开始,天下会真正转向,从过去的维稳,转向到发展,而今大秦已在为发展做准备了,从跟匈奴缓和关系,再到关东修建仓库,这一切都在为大秦日后发展做铺垫。”
“天下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
“而扶苏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那时做准备。”
“也是为了取信于民。”
“告诉天下所有人,大秦已变天了。”
“从今以后的大秦,不会有那么严苛的律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徭役,更会让底层民众得到更多的修养,而随着修建长城的役夫回去,以及阿房宫的役夫回去,关东跟关中都会陆续对朝廷生出期待,当然也更盼望着陛下早点驾崩。”
“而陛下目前能做的就一件事。”
“活久一点。”
“让这些眼巴巴等着陛下驾崩的民众再苦一苦。”
“他们眼下还是能承受的。”
嬴政目光阴晴不定。
脸颊怒红。
若非嵇恒对大秦还有用,他甚至很想将嵇恒杀了。
口出不逊,实在该杀!
嵇恒面色淡然。
始皇的生死,在他眼里,只是影响天下的棋子。
他更是丝毫不顾忌。
四下幽静。
两人都沉默不言。
一人恬适,一人则是气的说不出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