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默然不语。
他目光微不可察的看向嵇恒,指尖轻轻触碰着温凉的匕首把,眼中闪烁着阴晴不定之色。
他对嵇恒十分的忌惮。
此人太过精明,头脑也太过清晰。
有此人相助,想灭掉大秦,恐会无比困难。
因而他动了杀心。
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还是尽早杀掉为好,张良打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十步上下,若是当真搏命出手,或许有一击毙命的可能。
张良并不认为袭杀有什么不对。
这是自己的敌人,而且是生死大敌,只要能杀掉嵇恒,他们日后无疑会少很多困难,因而哪怕有些不择手段,依旧是值得的。
只是十步依旧太远了。
至少对张良而言是有些远了。
他需要再近些。
他不希望出现什么意外。
张良抬起头,神色恍惚的看向那颗桑树,突然问道:“秦灭六国,让天下多少人流离失所,让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让多少人饱受亡国之苦,秦一统天下之后又做了什么?可曾想过休养生息?一心好大喜功,劳民伤财,民众怨声载道。”
“秦难道还对了不成?”
嵇恒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他缓缓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对错,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而且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在你眼中,底层民众苦不堪言,但从某种程度而言,同样有人秦一统天下,是在造福万民,因而对与错本就没有明确划分。”
“然就我而言。”
“秦终结了天下数百年之战乱。”
“这便是对的。”
“诚然。”
“秦一统天下之后,做了很多不当的事,也没有念及民间疾苦,但这并不能因此否定,天下一统的事是错误的,因为这本就是两件事。”
“秦之错误,便在于步子太大,又没有明确目的,因而只能东边发挥一下,西边倒腾一下,最终东西都不讨好,但归根结底,有些事其实算不得错,只是一些无奈之举罢了,毕竟秦想要的是大破大立,将旧制积弊彻底根除,重建一个崭新的文明。”
“而这又谈何容易?”
“并不能因秦这一番折腾,弄得天下沸反盈天,便将一切全盘否定。”
“这是不对的。”
“那秦真的终结了乱世吗?”张良问道。
嵇恒迟疑片刻,摇了摇头,缓缓道:“就地域上来看,秦的确实现了一统,但就东西两地的文化差异而言,其实这场乱依旧在延续,甚至还会延续很长时间。”
张良站起身。
他挥了挥袖,双手置于身前,藏于袖间,脚步轻挪,于方寸间行进,同时掷地有声道:“你既然知道天下之实情,就当明白,秦之天下,实则是有名无实,天下重归诸侯,才是大势所趋。”
“而且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怨秦恨秦?”
“多少人想让这暴秦覆灭?”
“又有多少人日夜盼望着始皇暴毙?”
嵇恒目光微凝。
他回过头,淡淡的看了张良一眼,目光从张良身上扫过,便收回了视线,淡然道:“知道,但那又如何?天下之事,归根结底,都是为私人门户罢了。”
“天下大乱,最终得利的又能有多少?”
“苦的终究是芸芸众生。”
“天下已变。”
“再妄想回到过去,本就是痴心妄想。”
“我承认秦有诸多不足,但秦一直在试图弥补,只是秦制初创,本身就有很多漏洞,自会显得捉襟见肘,以及错漏百出,但这股阵痛注定要有人承受的。”
“不是当代,便是下一代。”
“而今天下万民已吃了不少的苦了,若是天下又推倒重来,且不说能有多少人,能从这个乱局中安全脱身,日后天下重建,同样要遭受苦难。”
“这岂非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这真是万民之愿?”
“伱们只是欺负这些底层人看不清形势,辨不清现状罢了,一味的给他们灌输苦难,宣扬天下分裂之后的好处,却是决然不提,天下大乱后,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家庭流离失所,你们是唯恐天下不乱者。”
“但天下万民何其无辜?”
“而今秦制在不断打磨完善,而匈奴百越也尽数归服,不敢再轻易生出争端,天下已然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或许日后依旧会苦难几年,但随着川渠修建完成,天下万象更新,定然会是另一幅景象,你们何以执意要置万民于水火?”
“就因秦之所为,罪在当代,利在千秋?”
“便全盘否定?”
张良不语。
只是眼神越发尖锐。
犹如一柄利刃,即将要出鞘饮血。
嵇恒缓缓起身,负手望着天空,沉声道:“世人皆知世道艰苦,主要是不知这苦日子何时能结束,若是知晓,他们吃苦,是为了后面的子孙不用再吃苦,恐多少人会甘愿继续忍受一下。”
“秦之天下。”
“至少能为天下争取到几十年的太平。”
“这就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至于你袖间的匕首,就没有必要拿出来,你我相会,只为畅所欲言,若是动了刀兵,那便失去了原本趣味,而且你伤不到我的。”
嵇恒回过头。
目光深邃的盯着张良。
张良一愣。
但眼神随即就再度坚定起来。
嵇恒轻笑一声,轻叹道:“我虽不习武,但这几年,一直有下地干活,自认还是有一些力气,而且你的动作太拙劣了,也太容易为人看穿了,你固然是练过剑术,但在这方寸之间,最终靠的还是近身肉搏,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然我又岂会将四周的侍从撤走?”
“身为文士,手持笔墨,便可当千万雄兵,何以自己去舞刀弄枪?这岂非本末倒置?”
“如此看来,你是怕了。”
“或者说,我的存在,让你很忌惮。”
“以至于想杀之而后快。”
闻言。
张良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还是选择将匕首亮了出来。
他将手中匕首扔到地上,重新挥了挥袖,凝声道:“你果真是早就料到了。”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困惑。”
“就我自己感受而来,你似乎一直在提防着我。”
“我的直觉可是有出错?”
嵇恒露出一抹意外。
他深深的看了张良一眼,却是没有否认,他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这或许就是我不喜欢跟外界接触的原因吧,这世上终究有些人天赋异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