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七年,八月二十七日,道光十七年。
台山县下川镇灵谷寺祥星湾。
文不才搭上了远渡重洋的蒸汽船,太阳刚刚从海平面升起,海风有种咸腥味道,渔夫们是看天吃饭,都说天上的层纹云是台风到来的征兆,要在台风天之前攒够粮食,接下来几天都不能出海了。
这几日从县城赶来村镇抓人的官兵越来越多,似乎是换了一位巡抚,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抓水匪。
文不才就是水匪,他得逃命。
蒸汽船上还有一位神父,从美洲来传教,儿女都是生意人,早年这位神父和五邑地的商贩做买卖,什么都做——
——把中国的丝绸、陶瓷、烟草卖去美国。
后来神父年纪大了,参加仁爱隐修会,家里的产业就交给儿女来打理。
文不才本想托灵谷寺主持帮个忙,他要剃度出家,躲过官府的搜查,但是我佛不渡穷鬼。他只得找洋人帮忙。恰巧赶上了这艘蒸汽船,就和神父搭伴逃去美洲大陆,想想未来的出路。
神父的名字叫凯文·理查德,是个老美国,华盛顿建国之后家族就在哥伦比亚定居。他对文不才十分好奇,这个年轻人的学习能力很强,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英语,能够勉强用英文做简单的沟通。
出发的那一天,船只刚刚离港,凯文就把文不才拉到甲板旁,特地避开了儿女。
他认为这是一次重要的考验,是上帝将这个年轻人送到自己身边,一定有某种使命要完成。
于是凯文老头问。
“你以前是强盗?”
文不才嬉皮笑脸的答道:“那是以前,那是以前,大伯。能不提这事儿了吗?”
凯文:“灵谷寺的和尚不愿意帮你,但是我愿意,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使用暴力伤害他人。”
文不才:“行行行!当然当然!”
凯文:“文,能和我说说理由吗?为什么伱要去做强盗?”
哪儿有什么理由?文不才几乎不记得这些事了,记不太清了,只有一些细碎的回忆。
尽管这些事就发生在半年之前,他依然想不太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经清醒了太久太久,他的大脑皮层的记忆区块到了极限,只能记起一些刻骨铭心的重要事件。
此时此刻,他的心智回到了十六七岁,外表看上去也是这样。
“哦我.凯文大伯。我先仔细捋捋啊!我先仔细捋一捋.”
文不才如此说着,开始努力的回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就年头那段时间!广州来了一个年轻人,我当时在做货郎生意,要翻山越岭,在县城和镇子之间游历,把海产送到台山,把台山的乌豆和虾羔送回这里。”
凯文若有所思:“那一定很艰险。”
文不才立刻说:“哪儿有什么艰险不艰险的,都是生计嘛。”
凯文:“你说这个年轻人怎么了?”
文不才:“这位兄弟是从广州来的,他府试落第,没考上去。身上没多少钱了,想走水路回老家花县,但是交不起船费,就想走一段搭一段。”
这么说着,文不才与凯文神父要了点烟叶,熟练的卷烟抽。
“这小兄弟在大雨天里一个人赶路,我在官道旁边一个破庙里遇见他,那个破庙是我平时用来避雨过夜的小驿站,偶尔也会有赶路的车马找我买东西。”
“他当时染了风寒,似乎是病得不轻,我以前也在村子里当过赤脚医生,看他白白净净的像个读书人,喜欢蓄胡子,那小胡子还修整过,挺漂亮的,应该不是什么强盗劫匪,就守了他一夜。”
凯文:“神一定会嘉奖你,这是极善极美的事。”
“嗨!”文不才吞云吐雾哭笑不得,连忙挥手:“别说什么嘉奖了,大伯。后半夜就出事儿了。”
“到四更天,那雨越下越大,破庙还在漏水,眼看要淹了,我就翻上屋顶去补漏,在附近的白龙溪采了几扎大荷叶回来,身上的蓑衣都开始发臭,全是汗水和泥巴。”
“起初我还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把屋顶补好,那雨水顺着叶子往窝棚去,那个窝棚里就拴着我的小毛驴,可是怎么都听不到毛驴的声音了。”
“当时雷声大,我那毛驴受了惊吓,理应是要啸一整晚的,它活泼得很。”
“可是怎么都听不到了,于是我终于警觉起来,往窝棚挪了几步,躲在破庙的窗户旁边,这庙宇的藻井(天花吊顶)都塌了一半。”
“我就躲在藻井的木雕后边,它耷拉着,能从降龙罗汉的镂空画里瞅见窝棚。”
文不才说到此处,找凯文要了一份烟叶,接着卷烟续上。
“好家伙,就看见一头兔狲,趴在我的毛驴身上吸血!”
凯文神父似乎没听懂:“兔狲?那是什么?”
“很像猫,但不是猫!”文不才如此说着,紧张的形容道:“我被吓住了,当时心都要冒出嗓子眼儿了。”
凯文笑道:“一只小猫咪也能吓住你?”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凯文大伯。”文不才煞有介事的形容道:“那兔狲有五丈长,八尺高,我的毛驴叼在它嘴里,就和我叼住这根烟似的——那兔狲的嘴长得怪,完全张开能吞下半个窝棚。尾巴粗大,脸盘子肉嘟嘟的,毛发鲜亮肥得流油,凶神恶煞的。”
“啊!”凯文惊讶的应道:“这是地狱恶魔呀!上帝呀!”
“对呀!”文不才恶狠狠的说:“我这趟白跑了!当时我就生气呀!但是心里害怕——我躲在藻井下边,生怕气味飘到这兔狲的鼻子里。心里又庆幸。”
“这场雨救了我呀!要不是雨水冲掉了气味,这回被兔狲吃掉的就是我啦!”
“可是我又气不过,听见窝棚那头传来嘎吱嘎吱的怪声儿,以为兔狲在嚼毛驴的骨头。”
“我抬起头去再看一眼,怒得头发都竖起,这畜牲不光吃肉!连我的货斗都要吃!”
凯文汗颜道,半信半疑的:“这恶魔还真不挑食呀。”
“你说这事儿换谁能忍得了呢?”文不才挤眉弄眼的解释道:“我这一趟挣不了几贯钱,给落榜的书生熬药,回去还得找药铺补货,一来二去白干小半个月。”
凯文:“你冲出去了?”
文不才立刻认怂:“那哪儿行呀,我不敢。”
凯文:“后来呢?”
“我就等,咬紧牙关等。”文不才抿着嘴,趁机往老神父的烟盒里捞烟叶子,接着白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吧,才想起来小煤炉还坐着水!”
“我吓得一魂升天二魂出窍,陶锅里边还在熬药,要是被这妖怪嗅见味道,我和书生都得死。于是我立刻去灭火!”
“可是火一灭,破庙外边的冷风灌进屋里,就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这书生原本横卧在佛龛前边,似乎是觉着冷,咳嗽两声,翻了个身,我立刻跑去藻井看,兔狲已经不见了!那怪物不知道窜去哪儿了?”
文不才的眼神变得极惊极恐——
“——我想了好久好久,可是就那么一下子的事,只怕来不及呀!”
“原本瓦顶让我用荷叶补好,可是又开始漏水,于是我抱着书生往大门去,一边回头一边看,就见到绿油油的眼睛,从瓦顶上边往佛龛直瞅瞅,已经发现我们了!”
“我往外狂奔,抱着伙计一起逃命,要跑去白龙溪北边的一颗大榆树去,那榆树长得高大,或许这兔狲不像老虎大虫,它那么肥胖,应该不会爬树。”
“还好我跑得快!”
文不才一拍手,嘴巴上的卷烟差点掉下来,他扶正了烟,接着说。
“跑到白龙溪,我就抱住这小子往荷叶里躲,我听见身后有水声,那兔狲穷追不舍,张着血盆大口往前拱,蓬松的毛发也吸了水,好像是跑不动。”
“它踩到烂泥里,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叫,搞得我脑瓜子嗡嗡的,雷声和兽吼要把我逼疯了。”
“快到五更天,我把书生抱上树,还惊走了几头马脸猴子,也不知道这些猴子是怕我还是怕那头妖怪。”
“雨还没停的意思,但是东北方向天刚刚白,我想是不是快结束了?那妖怪肯定也怕太阳?对不?”
“四周还没完全亮堂起来,也看不见树下是什么情况,书生还没醒,睡得和死猪一样。”
“我听见车马的声音,从树下传来钢刀出鞘的动静——”
文不才依然绷紧了一根线。
“——有人在喊,是汴州北部湾衙门的捕快来了,要我下去。”
凯文神父惊叹道:“有人来了?你得救了?”
“才不是呢!”文不才骂骂咧咧的:“白龙溪就一条官道!这烂泥路有哪个捕快会驱车策马过来!我每天都走这条道!我不知道它有多烂吗?要官老爷在五更天跑到荒山野岭来救人?滑天下之大稽!”
“那时我根本就不信树下的人,那家伙要么是山贼!要么是水匪!”
“他骂我,逼我,还知道我的名字!晓得我在祥星湾做买卖!”
“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这分明就是妖怪!”
“这头兔狲认得货斗里的账本!它认得字!会说话!要把我骗下树吃掉哩!”
“许是五更过半,似乎天地都一片白了,我终于隐隐约约能看清树下,就见到一口鲜红的大锅!长满了钢刀!”
文不才惊颤恐惧的形容着。
“看清了才晓得,哪里是什么锅呀!那就是兔狲的嘴!它像个大口袋!一直在树下等我哩!”
“它骂我,我也骂它!”
“它骂不过我了!我就哈哈大笑!我说你应该多吃两个读书人!读书人骂人狠厉!”
“它就要和我讲条件,要我怀里的这个书生——”
“——我当然不会答应的,我还想着这个书生能带我发财,毕竟这是救命之恩呀!”
文不才往凯文的烟盒又搜来最后一点存货,蒸汽船已经走远,身后的故乡越来越远,前路也越来越渺茫。
“它又和我吹牛,说它是凶兽!是吞天食地的饕餮大魔!”
点上火,文不才满脸不屑——
“——我骂它,五丈的身板却连一棵树都爬不上来,什么大魔!不就是个陷在泥潭里的妖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