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往贡院方向走去。
贡院在城东方向, 此时寅时刚过,周围还一片的黑,一轮弯月挂在天畔, 天空幽蓝而静谧。
很快,顾昭几人便见前头有火光, 脚下的步子也更快了一些。
那是衙役在贡院门口燃起了几盆火。
秋风吹来,火光明亮, 偶尔有火星子飞扬而出, 漫天飞舞,火光就像一团张牙舞爪的影团,随风肆意咆哮,时不时的,里头有“哔啵哔啵”的燃烧声传来。
“给我吧,灯笼搁我这里。”
贡院门口的学子颇多,为了预防明火,官府准备了火盆,因此就不允许学子手中提灯,顾昭接过潘寻龙几人的灯笼,灭了其中的烛火。
不过好在, 这处的火盆燃得极旺,少了灯笼,此地仍然明亮如白昼。
“去里头好好考试,别想太多了, 尽力就好。”
顾昭朝周围看了看, 忍不住又低声宽宥道。
只见学子排成一队又一队,队伍蜿蜒绵长,俱是穿着青衣儒袍的秀才公。
面容却有老有少, 除了像潘寻龙几人这样的正值青年,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鬓间有风霜之色,面有沟壑,一身儒裳洗得微微泛白。
当真是应了那句诗词。
满腹文章,满头霜雪,满面埃尘,直至如今,别无收拾,只有清贫。1
“我们知道,顾昭,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都一宿没睡了,没事,我们在里头待个三日两夜就出来了。”
潘寻龙开口,赵家佑和卫平彦也点头附和。
顾昭“不急,等你们进去了,我再回去也不迟,再说了,平日里我巡夜都习惯了,不困。”
众人见顾昭坚持,便也作罢,就是想说这一宿没睡,面色会不好,瞧着顾昭那神采奕奕的模样,也说不出这瞎话了。
得,这修道的,精神头就是和他们不一样,别提还是个经常夜里巡夜的,那眼睛,简直比猫儿睁得还圆。
一行人的静静等待,又过了一会儿,时辰到,只听贡院里头的铜钟响了三声,声音闷沉悠远,带着一股肃穆的厚重。
接着,就听“吱呀”一声,贡院的大门被打开了。
队伍缓缓的前进,前头有搜子在检查。
科举挑选人才,除了才华,也讲究人品,因为一旦中举,这些人,很可能会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是以,朝廷对徇私舞弊这等行为格外的不能容忍,搜子查得也格外的严格。
顾昭瞧了瞧前头,那些学子就连头发都得披散下来查了查,外裳鞋袜也敞开了,末了,那带在考篮里的干粮也被掰开,捏得又细又碎。
她忍不住暗暗道,这干粮不能吃了,带着股臭脚丫味儿
队伍缓缓前进,潘寻龙一行人来得不算晚,很快便要轮到他们了,卫平彦抱着小狸,轻轻的捏了捏那猫耳朵,小声道。
“小叔叔,别担心我了,你跟着表弟和孟大哥先回去吧。”
“喵呜。”小狸懒洋洋的叫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卫平彦瞧得心里惴惴不安。
这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
他这么大的人了,考试还得家里长辈守着,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别人不知道这只猫是他家的长辈。
搜子开始检查了,狸花猫一跃跃到了孟风眠身上,只见它四肢交错,灵巧的攀着孟风眠的衣袖,一路往上,最后在肩膀处停住,“喵呜”了一声,端正的坐好,眼睛仍然瞧着卫平彦。
搜子听到猫叫声,瞧了一眼,颇有些诧异,他的视线在猫和卫平彦之间来回打量了两眼。
卫平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让大人见笑了,这是我家里养的猫,黏人了一点。”
搜子面容严肃,“我不管是谁养的,就给你一个忠告,别做糊涂事。”
卫平彦
搜子说完这话,也不再多言,只神情认真的检查着考篮,又拆了卫平彦的头发,末了,手一扬,沉声道。
“下一位。”
很快,卫平彦,潘寻龙和赵家佑就被搜查完了,衣裳鞋袜重新穿好,接过搜子递来的准入竹牌,继续往前。
顾昭收回目光“风眠大哥,他们进去了,咱们也走吧。”
孟风眠“好。”
他转身跟着顾昭一道往回走。
天光已经微微亮,空气格外的清凉,周围有挑箩赶驴的动静声传来,偶尔能听到车轱辘滚过石路的轱辘声,家家户户的烟囱上有炊烟飘起。
夜色过去了,沉睡了一夜的人们开始新一日的劳作。
小狸扒拉在孟风眠肩头,转了个方向,大大的猫眼依旧瞧着贡院的方向。
顾昭瞧了,忍不住一笑。
“小狸叔叔,你就放心吧,表哥他可以的,以前时候,表哥还自己去歪脖子柳那儿给人写信赚铜板,攒了好些银子呢,是个大人了。”
“喵呜。”小狸轻轻叫了一声,怅然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那奶娃娃都这么大了,像大哥。
孟风眠抬手摸了摸肩头那小小的一团,顿了顿,开口道。
“眼下,他们应该正在仪门处接受第二道检查,这两次检查都没事,过了龙门,才进贡院,从衙役手中拿号牌,接着就是入号房,后日傍晚便又能相见。”
顾昭瞧到,听了孟风眠的声音,小狸一下就立直了身子,大大的猫眼盯着孟风眠,尾巴摇了摇,好似在催促。
孟风眠轻笑了一声,继续和小狸说贡院里头的事。
“这两日莫要去贡院附近玩耍了,以前有考生养了鸟儿来传讯,是以,乡试这几日,衙役除了守门巡逻,还会注意是否有鸟儿猫狗等物靠近,为防万一,抓到便是格杀勿论。”
顾昭恍然,“难怪方才那搜子瞧了表哥和小狸,还说了一句莫要犯糊涂,这是怕表哥通过猫儿传讯啊。”
“是。”孟风眠言简意赅。
小狸轻嗤,它要是想传讯,旁人可没那么容易抓到它。
“走走走,正好天光亮了,风眠大哥,我带你去老街头那家馄饨店,我和你说啊,这现煮现吃的馄饨才叫做美味呢。”
晨光熹微中,顾昭带着孟风眠一路朝三溪老街桥头的馄饨店去了。
那厢,贡院里,经过大门,仪门两道检查,里里外外都被摸了个遍,卫平彦三人终于到了龙门,从衙役那儿拿了号牌,三人一看,心中俱是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臭号。
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也不好多言,毕竟衙役就在旁边了,紧着,三人便循着号牌上的号码,寻到自己的号舍,简单的擦拭一番,然后撒上药粉。
赵家佑撒了药粉,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番,将考篮搁好,和衣躺在由木板拼成的床榻上。
他生得像他阿爹赵刀,个子高大,长手长脚,说是个书生郎,更像个武夫,因此,半躺在这简陋的木板床上,哪哪都觉得不舒坦。
倏忽的,他的视线一顿,面带惊疑的又爬了起来,一步就走到案桌旁边,坐了下来,抬手抚过桌面,两条如青虫样的浓眉拧起,自言自语道。
“难道是我瞧错眼了怪哉我记得,我刚刚擦桌子的时候,这桌子上分明是有纹路的。”
这是张长条桌,说是桌,倒不如说是一块方板,号舍十分的窄小,宽三尺,深四尺,就是后墙,高度约莫也只有八尺,前檐约莫六尺,赵家佑方才进来的时候,还得微微低下头。
这长条桌此时是深褐色的,光滑平整,哪里有他想的那一块木纹。
赵家佑惊疑。
为防自己记错了,他还特意翻了翻身后做凳的那一块板,没有寻到哪块木板上有纹路。
可是,分明是有的啊
暮鼓被敲响,夜色一点点的暗淡下去,夜色就像是为祁北郡城披上了一层黑色的纱衣,有些神秘,也有些诡谲。
赵家佑左思右想,瞧到天色暗淡,也只得暂且先作罢了。
他将要做考桌的方板拆下,搁在下头稍矮的砖托处,这才囫囵的将脚伸长,睡了个囫囵觉。
夜色愈发的暗了,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号房里穿梭。
它时而长手长脚,像人的影子一样,时而化作一股黑雾,在半空中快速的游移而过,像一条长蛇一般。
末了,它钻进了一处号舍。
月亮丰盈了许多,沁凉的月色倾泻而下,照得这一处有些明亮,不远处,衙役打着灯笼,腰间配着把弯刀,神情肃然的来回巡视。
朦胧月光和火光下,只见那一处号舍的木板上突兀的出现了一团黑,它似墨汁一样流淌,晕开,渐渐的有了形状,一开始像长蛇,过了片刻,它又成了圆圆一团。
要是有人瞧到,定睛一看,定然惊骇异常。
那哪里是什么圆圆一团啊,它分明是人的脸
脸有些黑,此刻,它闭着眼睛,咧着嘴,似在无声的咆哮,似不甘,又似遗憾。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晨钟敲响,旭日东升,阳光一点点的朝西边蔓延而来,驱散了夜的黑暗。
赵家佑醒来,将前檐下头的木板往高位上的砖托一搁,瞬间,这处狭窄的小床就成了案桌和凳子。
他整了整衣裳,想着顾昭交代的话,重新又撒了撒雄黄,迟疑了下,又察看了一番木板。
没有,平整光滑,没有一丝一豪的纹路。
就像,就像那桌上的纹路只是他记忆出了差错一般。
赵家佑暂且将这事搁置。
简单的洗簌用膳后,钟鼓敲响,衙役们穿梭在号房之间,开始分发卷子。
学子们拿了卷子,也不急着答卷,他们细细的研读题目,或凝眉沉思,或拧眉叹气,抑或是胸有成竹,很快,这一处便只有纸张翻动的簌簌声,还有墨条研磨的声音了。
这一答就是两天,光阴在一日三餐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转眼,时间便到了初十,酉时的暮鼓擂响,不管是写完了,抑或是没有写完,大家伙儿手中的笔都搁置了。
该交卷了。
“开门了开门了。”
贡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瞧见贡院那朱红的大门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