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
顾昭拉长了嗓子应了一声,又冲扫院子的小令挥了挥手,这才阖上门,脚步轻快的出去了。
阳光明晃晃的落下,此时刚刚过了辰正时分,天气已经热得不成了,随便动一动便是汗流浃背。
出了甜水巷,顾昭直奔惊春路的牛记糕点坊。
她点了些糕点,又点了两份牛乳茶,特意让牛掌柜做成冰饮,搁到六面绢丝灯中,准备一会儿带回去投喂她家表哥。
天可怜见的,这般热的天,别让她表哥热掉毛了,回头大白猫成斑秃猫就不可爱了。
“牛掌柜,我先走了啊,回头再将碗碟还你。”
牛犇犇抬头,就见顾昭摇了摇手,人已经出了店肆,明晃晃的阳光落下,将她的影子拖长。
“哎,不急”
街道两边店肆林立,夏日少风,写了面酒等字的幡布都蔫耷耷的垂着,市集里的摊贩撑几根竹竿,上头盖一块粗布,粗布挡着日头,囫囵的有一丝阴凉投下。
“卖梨子嘞,汁水饱满,甜香可口的梨子嘞”
“”
“让让,让让,都让让”
“砰”下一瞬,只听一声箩筐倒地的声音响起,瞬间,棕皮的梨子滚得到处都是。
“哎你这人,你这人怎地把老太我的梨子踢翻了,不许走,你不许走”
顾昭看了过去,只见满地的沙梨滚落,箩筐倒在地上,一位穿靛青色土布衣衫的阿太拉扯着一人,她虽然瘦削,劲儿却不小,此时正不依不饶的讨伐着。
“老太对不住对不住,我有公事在身,动作着急了一些,真是对不住了。”钱炎柱苦哈哈的讨饶。
他一边被揪着领子,一边踮脚,着急的往前头看着。
顾昭连忙走过去,拾起箩筐,弯腰将地上的沙梨捡到箩筐之中。
“你说一声对不住就成了啊我这梨子都磕到了,这又是沙又是土的,瞧瞧,瞧瞧,这还磕破了皮,这,这,这怎么卖得出去嘛”
钱炎柱瞧见一颗沙梨往自己跟前杵,忍不住脖子缩了缩。
“对不住对不住”
顾昭插话“阿婆,这梨子我买了。”
“啊,小郎要买吗”老太拍腿呼天抢地的动作一顿,另一只手抓着钱炎柱的领子都松了松。
得了空闲,钱炎柱赶紧喘了喘气,又抚了抚胸前被抓皱的衣襟。
顾昭催促,“炎柱哥,你不是还有公事吗先去忙活吧,这儿交给我了。”
钱炎柱感激,“顾小郎,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
说罢,他再次向老太太告了一声罪,“阿太,真是对不住了,明儿,等明儿我再来向你好好道歉啊。”
话落,他探头看了看,眼睛一瞪,像是瞅到啥一样,虽然长手长脚,却动作迅猛的朝前追去,犹如山间的长臂大猿一般。
远处,尖脸猴子腮的贼星脖子一缩,躬着背犹如小鱼,灵活的在人群中穿梭而过。
“哎哎怎么就走了呢”老太叉着腰,又急又怒的瞧着钱炎柱消失的方向。
“阿婆不急,这些梨子我买了。”顾昭从老太手中将最后一个沙梨接过,笑着道。
“那怎地好意思啊,都磕到了,又是沙又是土的,都不好看了。”
孙老太转过头,对上顾昭的笑脸,向来被村里人说不好亲近的老太都忍不住心下一软。
她含糊又小声的嘀咕一声,再抬头,目光瞧着钱炎柱消失的方向,老皮耷拉的下颌骨咬了咬,暗暗生气那跑掉的正主儿。
顾昭瞧了好笑,“没事,阿婆,沙啊土啊有啥要紧,洗洗就干净了,这些日子天气热,我家里的阿爷有些咳,吃些梨正正好。”
“哎,小郎识货”孙老太浑浊的眼睛一亮,“我种的那几棵树苗,那可都是上好的沙梨种”
“皮薄汁水多,梨肉还嫩,吃起来可润肺了旁的不说,我家的沙梨啊,春日时候开的花也比别人家的好看”
孙老太想起了花开时的满树洁白,皱巴的脸都舒展开了,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
竹竿撑住的遮阴粗布有些年头了,洗得有些薄,上头破了些小洞,光束透过小洞照下,一缕一缕,耀眼极了。
“是,瞧过去就好吃。”顾昭笑着附和一声。
多添了些铜板,顾昭将箩筐也一并买了下来,背着一背篓的沙梨往甜水巷方向走去。
夜幕降临,顾昭提着六面绢丝灯,灯上缀着一面黄面铜锣,准备出门巡夜,正好碰到下值的钱炎柱。
“顾小郎等等”
顾昭回头,“炎柱哥,怎么了”
钱炎柱搓了搓手,“那啥,今儿那梨子多少银子,小钱哥将银子给你。”
“不用”顾昭摆手,“这些日子天气有些干,阿爷有些咳,正好那沙梨不错,我买了给阿爷做梨膏。”
“啊,你阿爷没事吧。”钱炎柱关心。
“不打紧,老毛病了,气候有些变就这样。”顾昭叹了口气,“毕竟上了年纪嘛,好了炎柱哥,不和你说了,我出门巡夜去了。”
“哎哎,路上注意安全。”
钱炎柱提高嗓门喊了喊。
远远的,还能瞧见顾昭手中橘黄的光团亮了亮,听到自己的喊话,她抬手摇了摇。
钱炎柱笑了笑,收回目光,想着因着顾昭的解围,这才没有追丢小贼,顿时心生感激。
“梨膏”
那今日的梨子应该都用得差不多了,恩,明儿他再去老太那儿买一点,回头送一些给顾小郎,表达今日的谢意,还得和今日那老太再郑重的道个歉。
那老太年纪可不小了,不管怎么样,踢了人家的箩筐,总是件失礼的事儿。
钱炎柱仔细的将事情想清楚了,心里是放松了些,脚步轻快的往甜水巷里头走去。
“阿英,阿英,我回来了”
“回来啦快去净个手吃饭,锅里温着呢,今儿做了你爱吃的咕噜肉”
夜色渐深,家家户户点起了烛火,远远的看去,州城就像是飘起了一只只流萤,偶尔有孩童的笑声传出,渐渐的,阿娘轻柔的哼起了摇篮曲。
夜,更静谧了。
第二日,钱炎柱又来到市集,不过却没有寻到那卖梨的老妪,他有些意外,也没有多想。
毕竟这种卖家中地里种出来东西的,出摊的日子都是不一定的。
接着几日,钱炎柱断断续续又来了几次,回回都没有寻到那干瘦的身子。
“奇怪,那老太的沙梨是卖完了吗”
钱炎柱自言自语,摇了摇头,抬脚往府衙方向走去。
府衙事多,有时夜里又要当值,渐渐的,他便将这事搁置了。
靖州城城郊外,有一处的村子唤做山前村,夜色笼罩上村子,不知不觉,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偶尔风来,吹动树枝摇摆,沙沙作响。
村民节俭,往常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吹灯歇下了,伴随着草丛中的蛐蛐儿叫声,偶尔几声犬吠,几声鸡鸣,便是村子里最大的动静了。
然而此时,家家户户都燃着灯火。
“哎哟,哎哟”
“痛死我了。”
“娘咧,真是疼煞我也”
断断续续的呼痛声从屋舍里传出来,只见好几户人家的床榻上都躺着个人,他躬着身子,手捂肚子,白着脸喊痛。
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
村长孙秋实着急不已,看了这户又看那户,鞋子跑得打滑,嘴上撩起一圈的火泡都不知道。
在村子空地上,他用力的将右手掌背朝左手掌心砸去,连连自语。
“怎地了,怎地了”
“这到底是怎地了嗐,可急死我了”
旁边,提着灯的村民孙大川也是一脸的着急。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响。
孙秋实和孙大川连忙回头,只见门檐下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穿一身灰色宽袍,肩上背着药篓,腰间悬挂一个大葫芦,此时正皱着眉,抚着面上的山羊须。
“行德,怎么样了”
孙秋实三步并做两步的迎了过去,孙大川打着灯笼,连忙也抬脚跟上。
被唤做行德的人是走乡的铃医,正好是山前村人,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腹痛,他这两日在山前村,正好被村长孙秋实拉了壮丁。
“不好说。”孙行德皱眉。
“嗐有什么不好说的”孙秋实急得不成。
“你也先别急,仔细急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孙行德瞥过孙秋实那嘴边的火燎泡,劝慰道。
孙秋实瞪眼,“说得轻巧,我怎么能不急”
他是里吏,这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出问题了,回头哪里有他好果子吃
再说了,山前村多数是姓孙,往上数几代,那都是同一个祖宗,沾亲带故的亲戚
“别不是”孙秋实心肝颤了颤,惊恐着眼睛,艰难的将剩下的几个字吐出口,“别不是疫病吧。”
“老叔”旁边,孙大川也是一脸的惊恐。
他瞧了瞧孙秋实,又瞧了瞧孙行德,视线落在半阖门的屋舍上,脚步控制不住的往后退了两步。
疫病啊,那可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大病。
往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子,无人奔走传播了,这才绝根的大病。
是以,自古以来都是谈疫色变的。
而他们村这病来得突然也快,好些人喊着肚子疼倒下了,面色发青发白,摸过去身子冷冰冰的,是有几分像疫病的样子。
“应该不是。”孙行德否认。
还不待孙秋实和孙大川放心,他想了想,迟疑了一下,拉过孙秋实的胳膊,往旁边一走。
孙秋实不安,“怎,怎地了”
孙行德压低了声音,“老哥,我瞧着咱们村这不像病,倒是有几分像撞邪了”
孙秋实诧异抬头,“啊”
孙行德点头,“真的,老哥你跟我来瞧。”
他引着孙秋实进了屋,一把撩开床榻上躬身喊痛村民的衣裳,露出下头柔软的肚子。
“你看着”孙行德指着肚子。
孙秋实和孙大川看了过去,只听耳朵旁,孙行德又道。
“这一块青斑,像不像手抓印”
话落,外头倏忽的响起一阵鸟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只听叫声凄厉又诡谲,孙秋实差点跌坐在地。
鬼,鬼鸮声啊
在他们山前村有一个说法,听到鬼鸮声,那是不吉之兆啊
接近十五的圆月又圆又亮,月光倾泻而下,将山前村照得颇为明亮,村子里村南的位置有个小沟渠,沟渠边上种了几株沙梨树,时值八月,本该是满树硕果累累的沙梨树上空荡荡的。
取而代之,家家户户有个小篮筐,里头摆了垒得整齐的棕皮沙梨。
朦胧烛光中,沙梨皮上好似有一张气怒的脸一闪而过,那是一张老妪发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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