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已过, 日头也越来越长,此时不过是卯正时分,天光已经大亮。
碧空如洗, 云素若棉。
一大清早的, 仙安驿站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人群走动的声音, 马儿踢踏的嘶鸣声, 后院传来井里打水的轱辘声热热闹闹, 遍是鲜活的气息。
一顿早膳后,这些萍水相逢的旅人将又朝天南地北奔赴而去。
饭堂里。
钱炎柱打了一瓮的稀粥, 此时正拿着一把瓷勺给大家分饭。
卓旭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随手将手中的瓷碗递了过去。
“小钱, 原先我还在想着, 大人进京也不带个婆子, 这一路该怎么办啊, 眼下一看,有咱们小钱一个人,那可比三个婆子还顶事呢。”
对上钱炎柱瞪过来的眼睛, 他真心实意的又道了一句。
“这一路有你, 真好”
“吃还顶不住你的嘴, 快吃快吃”钱炎柱夹了个饽饽, 直接朝卓旭阳的嘴巴塞去。
卓旭阳笑着躲闪,“啧, 小钱你真不知好,哥哥我明明是在夸你。”
钱炎柱皮笑肉不笑,“呵呵,我这也是在疼爱卓哥呢, 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车不是”
“吃张大口了好好吃”
顾昭笑着瞧这两个笑闹的人。
最后,长手长脚的钱炎柱略剩一筹,直接将那饽饽狠狠的塞进了卓旭阳的脸上。
“错了错了,咱们不闹了。”卓旭阳叼着饽饽,皱巴着脸,见钱炎柱还要夹饽饽,连忙讨饶。
“哼。”钱炎柱方向一转,将饽饽搁到自己碗里,这才罢休。
顾昭瞧着两人这阵仗,乐得又是一笑,给自己夹了个饽饽,往里头添菜添肉。
陈长史给自己的粥里添了一瓷勺的糖,侧头问顾昭,“顾小郎,添不”
顾昭连忙捂住自己的碗,瞧着糖罐子直摇头,“不用不用,我喜欢稀粥原本的味道。”
“那我就自己享用了。”陈长史也不勉强,“不过,小郎今日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顾昭愣了愣。
陈长史将此黑瓷的糖罐子往中间一推,汤匙在粥里拌了拌,吹了吹热气,这才舀了一口尝了尝。
“唔,甜,稀粥就得这么吃才暖胃大人也来一碗”
潘知州也连连摆手,敬谢不敏模样。
“不成不成,我和顾小郎一样,吃不来这样的滋味,我还是喜欢吃清粥,原滋原味才是最好的。”
说完,他将一叠爽口的小菜和顾昭面前的酥炸花生调了调位置,温声道。
“尝尝这个,配着稀粥正正好,还有什么爱吃的吗我让炎柱给你去拿。”
顾昭看了众人一眼,就连钱炎柱和卓旭阳都拿眼睛偷偷的瞅自己,眼眸下是掩藏不住的关心。
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便是方才钱炎柱和卓旭阳的一场笑闹,也不过是想让自己更开怀一些。
顾昭心中暖暖,“我没事。”
看了众人一眼,他们眼里还带着怀疑和担心,顾昭又笑了笑,道。
“我真没事。”
刚开始听闻钱娘子遭遇的恶事,她确实心情低落,不过,钱娘子已经释怀了,昨夜,她化作流光朝黑夜之中跃去,不但划破了夜的黑暗,也明亮了自己晦涩的心境。
想起那一幕,顾昭眼里带上了笑意。
潘知州几人这才相信。
钱炎柱坐了下来,准备用膳,他口直心快,“顾小郎你昨夜歇在哪里了我们都以为你心情不畅,这才彻夜未归呢,早晨醒来也不见你,床榻摸过去冰凉冰凉的。”
顾昭面色绿了绿。
她昨夜回来了,真的,奈何屋里太熏,呼噜声又大。
这几人
顾昭哀怨的看了一眼过去。
他们都不好好的刷鞋子,鞋臭味简直能把旁人的鼻子熏坏,也不知道那呼噜声是在比赛还是啥的,一声比一声还高。
在那样的屋里睡,她还不如在屋顶上修炼呢。
起码春风凉凉,送来的是泥土馥郁的青草香,而不是脚脚丫的臭味儿,蛐蛐儿鸣叫的声音也没那般闹人。
顾昭深吸一口气,神情郁郁。
“我修炼呢”
她能说啥,她啥都不能说,刚刚的感动还萦绕心间呢。
几人恍然,“原来去修炼了啊。”
钱炎柱看向其他几人,道,“我就说没事吧,之前我就听咱们甜水巷的顾家阿婆说了,她这孙孙啊,旁的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睡觉”
“值夜回来,稍稍歇了歇,紧着又起来在州城里闲逛,贪耍得很”
贪耍的顾昭
几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潘知州抚须,“贪耍好啊,贪耍的娃儿才聪明呢。”
仙安驿站的饭堂倒是大,堂里摆了十来张方桌,旁边配上长条凳,一桌坐八人不成问题。
顾昭几人坐的便是这种。
西边和南边靠墙的地方还贴墙搁了张长条桌,往各地送消息的独行客背着包袱,风尘仆仆,面容沉默。
他们往那儿一坐,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紧着便又要出发了。
饭后。
钱炎柱和卓旭阳去马厩给马儿喂了豆料和清水,又顺了顺马毛,安抚的念叨道。
“乖马儿辛苦了,还得麻烦你们两日,到了京城,咱们让大人请吃你们一顿好的”
马儿咴律律的嘶鸣两声。
钱炎柱和卓旭阳这才牵起马儿的缰绳,走出马厩。
顾昭搭了把手,三人一起将车厢给马儿套上了。
潘知州在外头的空地处等着,捻须看仙安客栈的匾额。
陈长史结了账,又买了些耐放的干粮,水囊里装了热水,准备妥了,这才往门口走去。
官员进京述职,有火牌和文书能免去食宿,吃住算公家的,不过,这免费的饭食可没有开小灶的来得美味。
好吃的饭食和温热的热水,自然得是潘知掏腰包了。
路上,陈长史掂了掂荷包,忍不住摇头。
他算是知道,大人为何不肯多带几个人了。
这多带一个人,那就是多一张开销的嘴啊,他们家大人小气哦不,错了错了,是他们家大人节俭,瞧着花销该肉痛了。
旅人四散,又有新的旅人奔赴而来,这处驿站暂时的安静了。
这时,此处传来兵刃和软胄甲摩擦的铿锵声,清静时候,这声音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顾昭顺着声响看了过去,这一看,微微怔楞了下。
走在前头的是昨日傍晚,喝止汪仁鹏一行人上驿站闹事的侍卫,只见他腰间配着一把弯刀,身穿黑色皂衣,外头是暗金色的软胄甲。
头戴红缨盔甲,神情冷肃,端的是威风不凡。
在他身后,七八名的侍卫做同样的装扮。
在众人拥趸中,一位着月白色宽袍的男子走了过来,只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年岁模样,正是人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岁月。
乌发高高的束起,上头戴一顶东珠镶嵌的银冠,衬得那张如冠玉的脸更加的白皙富贵了。
眉如墨剑,斜飞入鬓。
似是察觉到顾昭的视线,他侧头看了过来,见到是一个俊秀的小郎,他倏忽的挑眉,接着微微颔首,嘴角轻轻勾起,似是噙着一道浅浅的笑意。
一阵春风涌来,风盈于袖,袖袍微微摇摆,端的是俊逸不凡。
很快,侍卫拥着此人往前走去。
此处响起黑马四蹄奔奔的动静,四匹骏马拉着宽敞的车厢朝京城方向驶去。
车轮磷磷,扬起阵阵浮土。
陈长史走了过来,正好瞧见顾昭看车马行驶离开的一幕,不禁笑道。
“这一家出行的仪仗倒是不凡,瞧那马车啧,四马拉车,里头肯定特别宽敞,特别舒坦,哪里像咱们这小马车,两个人一坐,脚都抻不直了。”
“唉,还是咱们大人小气,瞧,小郎和我都只能眼馋别人家的,可怜哟”
顾昭失笑,“我哪有,大人莫要胡说。”
“对啊,陈仲平你浑说什么”潘知州撑开帘子,笑骂道,“你一个人坐一辆马车了还有脸嫌弃,快别发酸了,咱们要出发了。”
说罢,他视线看向顾昭,换了语气,声音温和。
“走吧,再两日便到京畿了,是不是累了,小郎克服下。”
顾昭摇头,“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大人,我没事。”
潘知州放心,“那咱们就出发吧。”
车轮磷磷,很快,马车便上了青石板铺就的驿道,一路朝京城方向驶去。
顾昭掀开帘子,看了眼远处喧嚣的浮尘。
她只是没想到,这新任的祈北王,他竟然和风眠大哥生得如此相像,只是,记忆中,风眠大哥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说是王府的小郡王,为人却颇为和气。
而这祈北王则是青年人模样,二十多岁,正是人这一生中,风采最盛时候。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也是,兄弟哪里有不像的。
瞧到这祈北郡王,顾昭难免想到故人,惋惜孟风眠长眠于地,不会再有这一场的意气风发了。
车轮磷磷,一路上停停歇歇,顾昭一行人到京城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
“可算是到了。”瞧见前头的城池围墙,钱炎柱一下打起了精神,声音里的气息都足了一些。
顾昭打开帘子,探头看了过去。
青砖和白石头砌成的城墙高耸绵长,犹如一条盘旋卧榻的巨龙。
远远望去,龙身没有边际。
它攀过青山,跨过奔腾流水,走过茫茫荒野无际的城墙将这一处的京畿重地环绕,牢牢护在其中,不知耗费了几代的人力,巍峨壮阔。
钱炎柱扬了扬鞭,微微侧头,乐呵道,“咱们京城不凡吧,小郎也看呆了”
顾昭点头,神情认真,“着实不凡。”
他们看的是形,她瞧到的是运。
天启的京城又唤做芙城,因为此处的水域丰沛,草木旺盛,每到夏日时候,水中连绵一片的芙蓉花开,或粉或白或红,瑰丽异常。
此时,顾昭的眼里,京城远处的山脉连绵不绝,呈现龙脉昂首之势,最大的那座山峦左侧有充盈的水脉之炁涌来,那是青龙蜿蜒,右侧为宽阔平坦之地,此为白虎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