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灵, 有人认老树老井做契亲,像小井姑娘和谢树棣那样,还有人在年节和初一十五时候, 供奉紫姑和土地公, 保家保安康。
毛鬼神虽然也享受供奉, 但供奉它的人却偷偷摸摸的,只在初二和十四这两日,偷偷的墙角旮旯处上香供奉, 轻易不肯被外人知道。
因为毛鬼神又叫猫鬼神, 据说, 它是修行有成的黑猫死后化为精鬼怪,坊间也有另一种说法, 说它是方士遗弃的猫鬼。1
不过, 不论是精鬼怪还是猫鬼,有一点毋庸置疑。
那就是,它是一尊贼神。
它会为主人家去外家偷运偷粮,供奉了它, 日子蒸蒸日上,不过, 并不是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毛鬼神性子喜怒无常, 还会嫌贫爱富,要是主人家运道差了,它还反过来偷主人家的运道。
因为有这贼神的称号, 所以,供奉它的人轻易不肯让别人知道。
顾昭看着贴着孔婵娟影子走的毡帽小子,愁极了。
这这, 小月亮这般小,当真会懂得如何顶戴么
不过,就像这毛鬼神回头说的一样,她许了供奉,而它允了,这一人一神之间,自然有了羁绊牵挂,顾昭发愁也没用,这是她们人神之间的缘分。
日头将人的影子拉长,小胖丫头拉着阿娘的手,一蹦一跳的往前,时不时,她还昂起头和她阿娘说一句什么,乐乐呵呵的欢喜模样。
谢幼娘侧了侧头,光落在脸上格外的柔和。
影子里,羊皮毡帽的小子小心的跟着,遇到有围墙的地方,它身影一晃,贴着墙角根儿继续往前。
顾昭收回目光。
罢罢,总归是一场缘分。
顾昭抬脚走到青鱼街,那儿,没有瞧见卫平彦,只桌子和书笈摆得整齐,桌面上搁一沓的毛边纸,上头一颗猫儿形状的石头镇着。
顾昭探头“表哥”
“他洗碗去了。”旁边,书生郎裴一清眼睛不离手中书卷,随口说了一句。
顾昭笑了笑,“多谢。”
她往前走了两步,果然在拱桥下的小河边瞧见了卫平彦。
他正蹲在石头坡上,颇为认真的洗着那白瓷碗和汤匙,就连那藤编的食盒都洗得干净搁在脚边。
顾昭唤了一声“表哥。”
卫平彦头也不回,“就来,快洗好了。”
他又过了一趟水,这才站了起来了,手中的食盒抖了抖,汤匙和白瓷碗搁好,抬脚沿着石头坡往上走。
“表弟,给。”食盒被递了过去。
顾昭接过,“表哥,我先回去了,你要一道回去吗”
卫平彦摇头,“不了,赚铜板要紧,一会还会有客人呢。”
顾昭失笑“行,那我先去把这食盒还了。”
顾昭转身要走,这时,卫平彦又唤住了顾昭。
“表弟等等。”
顾昭回头,目光落在卫平彦身上,有些诧异。
只见他面上有些不舍,有些肉痛,眉毛拧得要打结了,似乎十分踟蹰。
就在顾昭要再问时,他低头拉开抽屉,快快的数了十个铜板出来,往顾昭手中塞了塞。
“表弟拿去买小食吃吧,这是零花。”
说罢,他急急的挥了挥手,避着眼睛不再看。
他怕他看了,会忍不住将那十个铜板再抢回来,那样就丢大脸了。
顾昭瞧着手中多出来的十个铜板,愣了愣,随即笑得畅快。
“哈哈,既然是表哥请客,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表哥。”
“家里见。”
顾昭揣着十个铜板走了,脚步轻快,遥遥的还挥了挥手。
卫平彦原先还有些舍不得那些铜板,见到顾昭这般欢喜,他也嘿嘿笑了两声,格外满足。
不错不错,他都能给表弟零花铜板了他好好干活,以后给表弟零花银子
拱桥下,卫平彦拿出一卷书,认真的看着,旁边,裴一清读累了,正好起身走走,活动活动身子骨。
他走到卫平彦旁边,眼睛瞟了一眼,笑道。
“刚刚那是你表弟啊。”
卫平彦点头,“自然,亲亲的。”
裴一清笑道,“瞧出来了,你们哥俩倒是感情颇好。”
他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笑意和怀念,不过一瞬,那抹温度就像是掠水的鹭鸟漾点涟漪,转眼又不见波动。
许是今儿日头颇好,他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一些。
裴一清轻轻叩了叩卫平彦的杉木方桌,指点道。
“有客人要写信的时候,咱们能多写一张是一张,好歹能多赚一些铜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卫平彦手顿了顿,抬头看了裴一清一眼,不赞成的摇头,道。
“怎可如此,不妥不妥。”
家里攒点铜板可不容易了,表弟和阿娘都说过了,讨生活艰难,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他爱财,也得取之有道啊。
裴一清笑了笑,笑意浅浅不到眼底。
“迂腐”
“咱们讨银子也不容易啊,再说了,会寻咱们写信的,那都是不识字的百姓,又久不联系亲朋好友,都说纸短情长,咱们多写几个字,这情也能更长一些,也是替他们周全亲戚朋友间的情谊,你说是吧。”
卫平彦觉得不对,偏生他嘴笨,只摇了摇头,说一句这样不成,旁的也不知该如何再说了。
“榆木疙瘩。”裴一清摇了摇头,失了谈兴,踱步回了自己的位置。
卫平彦继续看自己手中的书卷,他的视线又偷偷的觑了一眼另一桌的裴一清。
只见他已经重新捧卷,青衣书生袍,头戴纶巾,日头下,端的是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半分不似那会为了多赚几个铜板,特意将人的信纸写长的模样。
表弟说得对,人不可貌相
那厢,顾昭还了食盒收回押金。
此时她在惊春路,正好是城北这一片,她左右看了看,这时候接近晌午,市集上的人少了许多,商贩收整收整自己的货物和家什,挑箩赶驴的要往家的方向走去。
卖胡辣汤的老汉也在收着桌椅到板车上。
东西堆得高了一些,他再往上搁一张凳子时,下头的桌面滑了滑,眼见着就要砸到脚。
危急时刻,顾昭手疾眼快的伸手扶了扶。
老汉惊了惊,紧着拿了麻绳过来,将东西扎了扎,他又扯了扯麻绳,待确定牢固了,这才对旁边的顾昭笑道。
“呵呵,多谢小郎了。”
顾昭松手,“店家客气了。”
看着忙碌的老汉,顾昭搭了把手,一边忙活,一边闲话道。
“店家,你知道榆林的谢家还有什么人吗”
老汉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榆林的谢家”
顾昭点头,“现在的义庄便是谢家的祠堂。”
老汉摆手,“没了,哪里还有什么谢家打我小时候开始,那儿便是义庄,倒是有听我祖祖说过,以前的谢家豪富蛮横着呢,还有谢半城的说法,现在都没了”
“可见这人啊,要是不修德,再大再豪的家业都留不住,谢家,早就被不孝子孙败光喽”
顾昭思忖“这样啊。”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没有问出什么,顾昭又去了趟义庄。
义庄木梁腐朽,里头棺木摆了一个又一个,蛛丝密布,尘土堆积,偶尔风来,吹动残破的木门咯吱咯吱响。
岁月洪流下,时光只给这谢半城留下一个庞然的空壳,只有木门上模糊的花雕,露出半分谢宅曾经的风光。
顾昭试着燃香唤此方土地。
一阵风来,燃起的香条倏忽寂灭。
顾昭
此处落败的,居然连土地神都没有了。
顾昭颇为失望的又看了一眼这义庄,抬脚离开。
最后,顾昭反而是在府衙的州志里瞧到了关于谢家的只言片语。
夜愈发的深了。
天上挂一轮明月,月光似流水一般的撒下。
近来气候有些回暖,地上的雪一点点的化开,洁白的雪化了水,流淌在黑泥地里,蜿蜒的水渍带着泥土,污了原先白雪皑皑的土地,有些脏,有些乱,还有些残破。
惊春路的孔家正房里。
桌上燃了一盏烛灯,昏黄的烛光充盈了这一方小屋,孔其明坐在圆凳上,裤腿拉高,整个脚都浸在了热水中。
热热的水烫得他双脚麻麻痛痛,待适应了那温度,就只剩下舒适的喟叹了。
“舒坦”劳作一日的疲乏都消了。
谢幼娘瞥了一眼,继续收拾行囊。
只见矮凳上搁了个藤制的箱奁,她坐在床榻边,一边折着衣裳,一边说话道。
“今儿我可是狠狠的被吓了两遭。”
孔其明关心,“怎地了”
谢幼娘嗔了一眼,“还不是你那傻闺女儿,明明答应我在甜水巷里玩耍,我再去寻她,却寻不到人了,我着急的呀,就跟那没头的苍蝇一样,嗡嗡嗡的瞎撞。”
谢幼娘庆幸,紧着又道。
“还好遇到一位好心的小郎,他领着我又回甜水巷找了找。”
“嘿你说奇不奇,还真在那儿寻到了,真是怪,明明我方才都没有瞧见,你闺女也犟,硬说自己一直在那儿,哪儿都没去。”
孔其明不在意,“那应该是娘子你那时瞧漏眼了。”
谢幼娘叹了口气,“大概吧。”
她想着闺女儿说的什么天一下子就暗了,又有些不放心,想着离开靖州城前,再去甜水巷里拜一拜干亲。
谢幼娘低落,“大兄来信了,说是阿爹身子骨不是太好。”
孔其明叹了口气,“别忧心了,我和你一道回去瞅瞅。”
谢幼娘轻声,“恩。”
说完,她低着头继续收拾行囊。
孔其明这厢泡着脚,那厢视线落在自家娘子的脸上。
只见昏黄的烛光下,她的面容愈发的姣好温柔,他心里一片柔软,轻声道。
“娘子,嫁给我这个粗人,真是让你受苦了。”
谢幼娘嗔道,“又浑说什么”
孔其明“怎么不是了,要是依着前朝庆德帝那会儿,幼娘,你们谢家可是靖州城的半边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