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顾秋花收拢好家什,屋里容易积灰的地方用粗布蒙上,临行前, 她将前头大门落锁,拿出一张红纸, 用米糊细细刷上粘贴。
东家有事, 歇业一段时日,归期不定。
“唉, 走吧。”顾秋花盯着红纸黑字瞧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屋舍。
心里长叹一声, 挎着包裹转身要走。
“哎, 秋花姐, 你不做生意啦这是要去哪里啊”
隔壁店家卖炒粉的小媳妇看到门上的红纸,眼睛一亮,热情的围了过来。
顾秋花不着痕迹的将她的手拨下, 客气的笑道。
“是啊,许多年没有回娘家了,我带平彦去他舅舅家走走, 归期不定,许是月余时间就回来了。”
“哦,这样啊。”小媳妇听到只是回娘家走走, 神情又有些失落, 不过随即她又打起精神。
无妨无妨, 这秋花姐多走一日, 她家的生意便能多赚一日,不亏不亏
唉,都怪秋花姐的手艺太好了, 平平常常的东西由她来煮,就是比她们这些人做的好吃,有秋花姐在,她们店里的生意只能捡她剩下的。
想到这,小媳妇笑眯眯的冲顾秋花和卫平彦挥手。
“哎,慢走啊,在外头多玩一段日子,一家人这么久没见了,就得好好亲香亲香”
“这赚钱吶,哪里有一家团聚重要,你说不是不是啊。”
“五象街的家里店里,你们都甭操心,我们街坊邻居都会帮忙看着,多玩几天啊”
到了拐角的地方,卫平彦回身瞧了瞧,又回过头来,喜滋滋的对顾秋花道。
“娘,小周嫂对我们好舍不得啊,她人真好。”
顾秋花回头瞧了一眼。
那厢,小周嫂似乎是瞧到了什么,掂起了脚,探着身子朝这边挥手,脸上挂着生意人热切的笑容。
顾秋花
这哪里是舍不得,分明是欢送好不好
她倏地转头,就见自家傻儿子笑得比春花还灿烂,那蠢手还在不停的挥啊挥。
顾秋花糟心玩意儿
“走走,你还不快走”
她拎了卫平彦的耳朵,直到走过拐弯处瞧不到人了,这才松了手。
顾秋花看着不断揉耳朵喊疼的儿子,郁闷的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只觉得堵得慌。
“哎唷,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憨儿啊。”
她多瞧了几眼卫平彦,越看心越堵,明明是张聪颖漂亮的皮相,怎么脑子这般蠢呢
难道这就是老娘以前说的,聪明面孔笨肚肠
被小周嫂这么一耽搁,两人出城的步子加快了一些。
天灰蒙蒙的,不知何时起,天空飘起了小雨,春日的雨又细又密,一阵风吹来,柔柔又斜斜的落下。
“娘,不然咱们明天再去吧。”
雨落在身上湿哒哒的,卫平彦觉得难受极了,他的鼻子和嘴角微微抽动,接触雨水的地方已经有细细的绒毛浮现。
顾秋花又惊又慌,连忙从行囊里掏出一件外裳,急急的往卫平彦身上罩去。
“罩好罩好,别让人瞧见了。”
“怎么能明日再走,我和船家都说好了,走吧,咱们动作快一些,会没事的。”
她的手牢牢的拽住卫平彦的手,另一只手拎着行囊,两人快步的朝城门跑去。
祈北郡城,南城门外。
“嘚哒嘚哒,嘚哒嘚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数匹骏马从远处奔驰而来,春雨越下越密,就像是雨帘雨幕遮住人的视线,雨水浇得人瞧不清视线。
地上坑坑洼洼,马蹄卷点泥花。
“驾祁北王府坐骑,速速回避。”
顾秋花瞧着越来越近的王府骏马,面上有几分着急。
“儿啊,乖,咱们往旁边避一避。”
卫平彦被顾秋花拽着,外裳下的脸是不安和烦躁。
湿湿的,到处都是湿湿的,讨厌,讨厌
顾秋花安抚道,“乖,别怕别怕,湿了也不怕,一会儿擦干就好了,等一会儿去船上,娘就给你擦擦,别怕别怕啊。”
卫平彦充耳不闻。
外裳罩在他的头上,外人瞧不清,他紧紧的拽住外裳,因为过分的用力,手有些颤抖,仔细看那手背,上头已经长出一层细细白绒似的猫毛。
顾秋花一瞧,心痛得更厉害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周围的人都往旁边退避,意外往往出现在一瞬间。
倏忽的,卫平彦似是承受不住了,他猛地挣脱顾秋花的手,像一只灵敏矫捷的大猫一样,一下便蹿了出去。
顾秋花目眦欲裂“平彦”
高头大马上,孟风眠瞧见突然蹿出的人也是一惊,惊虽惊,他的动作却不慢,只见他用力的勒紧缰绳,骨节分明的手上猛的暴起青筋。
侧身调转马头,“吁吁”
马儿高昂起头,前蹄在半空中踏了踏,“咴咴嘶”
随着一声高亢的嘶鸣,马儿险之又险的和卫平彦擦身而过。
“你没事吧。”
孟风眠安抚了下受惊的马儿,纵身跃下马,黑色的披风在半空中鼓荡起潇洒的弧度。
他将缰绳往旁边侍卫手上一丢,几步走到卫平彦的旁边。
只见他罩着外裳瞧不清模样,整个人抖得厉害。
孟风眠心下一愣,随即急切问道,“可是我伤到你了。”
他的手正待拂上卫平彦,后头的顾秋花终于赶来了,她瞧见这一幕心惊得厉害,还不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一下扑到卫平彦身上。
“大人见谅,大人见谅,小儿有病,他有病,他不是故意的。”
顾秋花瞧着孟风眠心惊得厉害。
她家平彦差点闯祸了,眼前这人一看就是这一行人的头儿。
只见他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此时半蹲在旁,言语虽然关切,但那瘦削的面容冷峻,侧脸那下颌骨好似都在说着他的性子冷。
瞧过去便不是亲近性子。
顾秋花有些慌,将卫平彦抱得更紧了。
“阿婶莫慌。”
孟风眠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却给人一种安稳和踏实的感觉。
“是否要我们帮忙将令郎送至医馆”
“不用不用。”顾秋花连忙应道,“他这是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她局促的瞧了瞧周围一眼,此时春雨细密,路上的行人是不多,这一行人格外的打眼,尤其是眼前这位少年郎。
虽然衣物简单,但那面容那身气派,通身贵气,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
她家平彦惹祸了,少年郎没有发话,随行的人也只是静静的瞧着这边。
没有人跳出来呵斥她,驱逐她,但是,这让她更心慌了。
这般令行禁止,肃容严正的一行人,明显比城里那些公子哥儿更有权势,更难缠
孟风眠沉默了片刻。
“婶子,方才雨密路滑,在下急着赶路,不知马儿是否冲撞到你家儿郎了,还是去医馆瞧瞧,更为妥当些。”
“不用不用。”顾秋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随即又明白自己动作太大了些,有些引人注目。
她讪讪的慢下动作,勉强的扯了个笑模样。
“我刚才远远的瞧到了,郎君没有碰到我家小子,就不劳烦您了。”
孟风眠见顾秋花拘谨得厉害,微微颔首,“行,那我等先行一步。”
临行前,他从袖兜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顾秋花手中,“收着,给令郎压压惊。”
瞧着卫平彦一直发抖的模样,他顿了顿,又将身上的披风褪了下来,一并递到顾秋花手中。
言简意赅道。
“聊表歉意。”
说完,不待顾秋花拒绝,孟风眠转身牵起大黑马,动作利落的跃了上去。
一身玄色劲衣在雨幕中格外的显眼。
“驾”孟风眠夹了夹马肚。
随着他身下的大黑马抬蹄,数匹马儿紧接而上,一时间,城门处马蹄阵阵,地上溅点泥花。
不过是片刻时间,此处便只剩下顾秋花和卫平彦了。
顾秋花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荷包不自觉拽紧,她的手摸到那披风的内里一面,这才惊觉这不起眼的披风着实不凡。
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居然能雨水不侵。
顾秋花心下忐忑感激的同时,连忙将这披风往卫平彦身上一罩。
“乖,别怕了,没有雨水了。”
一件薄薄的披风遮掩了细密的春雨,披风下好似自成一片天地,没有了恼人的雨水,卫平彦一点点平静下来,他身上的猫毛也一点点的褪去。
“娘,对不起,我又没有控制住自己,我是不是惹祸了。”
披风下,卫平彦的声音蔫蔫的,还有几分忐忑的害怕,那是怕顾秋花丢下身为异类的他。
顾秋花哪里见过自家小儿这般语气,他向来只有蠢,只有憨,只有皮,哪里有这样的懂事
她的心不自觉的酸了酸,眼里好似都有一层薄雾浮上。
顾秋花搀扶起卫平彦,安抚道。
“哪呢,这不是你的错,要是有错,那也是阿娘的错,走吧,船家在码头处等着了,等到了码头,你就在乌篷船船舱里等着,别怕啊,咱们很快就到阿舅家了。”
妇人搀着少年郎往码头边走去,风将她的絮絮叨叨吹来,卷了卷又支离破碎。
“玉溪镇是小镇,那儿人少,山多树又高,阿彦到了那儿就能快活的玩了。”
“真的吗”
“真的。”
“阿娘跟着阿爹走了,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舅舅还有外公外婆会不会生气啊他们会不会拿大棍子将我赶出去”
“唔,有可能。”
“啊那怎么办,我害怕”
“怕也得去,船都要开了”
那厢,马儿疾蹄,不过是半个时辰时间,孟风眠一行人便到了祁北王府大门前。
王府坐落在祁北郡城的凤鸣街,几乎大半的街道都是王府的府邸。
大门处坐落两尊气势昂然的石狮子,门庭处挂一巨大匾额,黑底金字,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祁北王府四个大字。
点画之间,气势似金戈铁马,以目视之,似有磅礴之力涌来。
“三公子,三公子回来了。”
门庭处的小厮听到动静,连忙迎了过去,瞧见孟风眠一身的湿濡,顿时惊慌大呼起来。
“哎,公子,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快快,快给公子拿干净的帕子。”
“不用。”孟风眠大步往前,随手将手中的马鞭往小厮手中一塞,交代道。
“去给马儿喂些豆料。”
说罢,他便往王府里头走去。
穿过游廊庭院,远远的,孟风眠便看到亭子处站着的道人。
只见他约莫三十出头,腰间挂一酒葫芦和和竹筒,别着个白玉手柄羽扇,虽然是仙风道骨模样,此时却凭栏吞吐手中的大烟斗。
孟风眠
他脚下的步子重了一些,待道人回过头,这才加快了步子走过去,拱手道。
“安山道长。”
“啊,是风眠啊。”安山道长笑眯眯的回头,他上下打量了孟风眠一眼,倏忽的伸手掐算了一番,冲着孟风眠笑道。
“风眠今日是碰到特别的人了”
孟风眠有些意外,“有吗”
安山道长点头,“是啊,一生中的宿敌呢,是风眠以后尤其讨厌的人。”
孟风眠
奇奇怪怪,没头没尾,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