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敲响, 玉溪镇陆陆续续点上烛火。
翠竹街巷,两道身影被拉得很长,他们手中提一盏宫灯, 一面铜锣,腰间环一节竹节。
“梆梆”
“梆梆”
“梆梆”
一缓一快, 铜锣连击三次。
顾昭侧头朝身旁的赵家佑看去,开口道。
“好了, 戌时的梆子已经敲过,现在,咱们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巡街。”
顾昭让赵家佑将铜锣收好, 指了指两人腰间别着的竹节,示意道。
“接下来,你只需要时不时的敲敲这个就成。”
“等时辰差不多时候, 咱们再去钟鼓楼那儿瞧瞧漏壶,然后再敲铜锣报更, 五更天过后便能散值归家了。”
顾昭摆摆手“嗐,你也别太担心,跟着我走就行了。”
赵家佑听得认真, 大块头的个子缩在顾昭旁边, 迈着小步子缀着往前走。
那模样瞧过去有几分可怜。
顾昭失笑“真这么怕啊, 其实我一个人也没事的, 要不你先回去吧。”
赵家佑嘴硬, “不成, 怎么能让我赵家占你便宜呢在我爹好之前, 我一定天天跟着你。”
顾昭“好吧。”
反正害怕的又不是她。
赵家佑有些新奇的敲了一会竹筒街,似是想起什么,突然抬头问道, “顾昭,要是咱们去钟鼓楼迟了怎么办。”
顾昭踩着月色继续往前,闻言头也不回。
“不会,我们打更人对时辰敏感,差不多时候,我就知道要去钟鼓楼了。”
赵家佑切还打更人的直觉,你这才打几日更呀。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句,发现这么一恍神,自己就落后顾昭几步远,赵家佑打了个寒颤,连忙拔腿追上。
夜色愈发的黑暗,忙碌了一日的人们,陆续吹了烛火,裹着被窝眼睛一闭,不知什么时候便坠入沉沉梦乡。
周围一片漆黑,赵家佑瞧着那影影幢幢的屋舍,心跳愈发的快。
他捏紧了手中的灯柄,耳朵旁是呼呼而过的寒风。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陡然心里一悚,不对耳朵旁的不是冬风,是有人在他耳边吹气
气特别的阴,特别的冷,隐约中还有两分怪诞又饱含恶意的嬉闹。
“嘻嘻,嘻嘻。”
“好香啊”
远远的,幽幽幢幢的鬼音伴随着喁喁风声,近了近了,更近了
“咚咚咚,咚咚咚”赵家佑只听得到自己如擂巨鼓的心跳声。
他的后背不可抑制的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顾昭,顾昭
赵家佑嘴巴嗫嚅了下,他以为自己叫出了声,不想却一丝也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起,他周围浓郁的夜色就像是流淌的黑雾一般。
前方也不见顾昭,黑暗中的屋舍就像是张了大口的巨怪,只等着将他吞吃入腹。
突然,他的胳膊肘被一只惨白的手抓住,还不待赵家佑惨叫,就听耳畔一声熟悉的声音。
“家佑哥”
随着声音响起,一切的荒诞和怪异就像是水幕一般退去,赵家佑瞪圆了眼睛。
他,他这是活过来了
顾昭
就这么一错眼,这家佑哥居然自己走出人途,迈入鬼道,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赵家佑大口喘气,就像是条脱水已久的鱼儿。
顾昭目露同情“你没事吧”
“我有事。”赵家佑缓过劲来,眼里都是惊恐,“顾昭,我和你说,刚才有东西抓我了。”
顾昭“我知道。”
她的目光落在赵家佑右臂的衣袖上,那儿有几丝鬼炁。
显然,刚才赵家佑被抓的就是这儿。
顾昭叹了口气,语气真挚的劝道。
“家佑哥,答应我,你以后还是好好的做功课,千万别接赵叔的班,你啊,就不是吃走夜路这碗饭的。”
运道太差了
顾昭伸手拂过赵家佑,上头残留的鬼炁被化去,赵家佑身上有些蔫耷的三团火,这才旺了一些。
顾昭继续往前走,赵家佑紧跟其后,“顾昭,我刚才那是怎么了”
顾昭解释“你太害怕了,再加上运道差了几分,人途鬼道产生了交集你就走错路了。”
“咱们人都知道要挑软包子捏,你这样怕,不是等于自己敞着胖肚子,大声喊着让鬼来踩踩,看看你软不软嘛”
赵家佑嗫嚅“我没有。”
顾昭也不和他争辩,“一会儿咱们走完这条街,我送你去六马街。”
“你先回去歇着。”
此时离散值的五更天还早,赵家佑正待张口争辩,倏忽的身子一僵,脚下的步子也停了。
顾昭也停了脚步。
在两人前面,一盏红眼小鼠的灯笼浮在前方半空中,灯笼散着幽幽冷光。
这边,顾昭和赵家佑也打着灯笼。
一时间,两只灯笼和一只红眼小鼠灯笼相对,赵家佑这才看出,原来,他们灯笼的烛光,和那红眼小鼠灯笼的光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光是黄的,是暖的。
而红眼小鼠灯是青中带着一丝冷,许是因为那细细描绘的红眼,灯笼中还透着一分诡谲的红。
红眼灯笼似有些踟蹰,随即缓缓的飘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慢慢显形的金凤仙。
“小昭哥哥骗人,你都没有去瞧凤仙。”
在三步远处,金凤仙停住了脚步,她还是穿了上次的红袄子。
元宵佳节时稍显单薄的袄子,这个时节穿却是正正好,只是她提着灯笼,露出的手腕骨细伶伶的。
瞧过去平添几分可怜可爱。
顾昭“真要我去瞧你啊。”
金凤仙一窒,嘴上仍然逞强,“自然,上次咱们都说好了。”
顾昭轻笑了下,不和金凤仙争辩。
她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原来,自己和金凤仙还有几分亲。
前几天,张氏听说顾春来摔了,拎了一篮子的鸡蛋还有几扎线面回了顾家,老杜氏虽然臭着脸,瞧着顾昭的面子,却也还是客气的给她打了一碗蛋茶。
张氏见着顾昭两眼泛泪,不住的拿帕子擦脸,顾昭心里有些别扭,连忙安慰了她几句,好不容易才让她停了哭泣。
两人闲说话时,老杜氏埋怨张氏将顾昭扮做男孩,张氏委屈,便说起了翠竹街金家的事。
原来,金凤仙的娘是张氏远房表姐妹,两人闺中时往来密切,便是嫁人后,关系都还亲密着。
金凤仙的爹出事,金家被吃绝户时,顾昭正好在张氏肚里,瞧见金家的惨事,张氏那时便暗暗下定决定,她肚里的这一胎,就算不是男娃,那也得是男娃
这才有了顾昭一扮男娃就是十年这事。
翠竹街。
顾昭抬眼望去,这条巷子再往里走就是金家的旧宅,因为没人居住,这处院落显得有几分破败和阴森。
金凤仙提着灯笼飘在旁边,赵家佑吓得面色发青,金凤仙捂着嘴嘻嘻笑,顿时飘得更起劲了。
“好了,别吓你家佑哥”顾昭轻轻拍了拍金凤仙。
金凤仙撅了撅嘴,一脸不甘愿模样,却也停住了乱飘的动作。
金凤仙幽幽笑了笑“对不起了,家佑哥哥,是凤仙贪玩,不懂事吓到你了。”
小孩稚嫩的声音有些尖,赵家佑打了个哆嗦,“没,没事”他吞了吞口水,放低了声音,“凤仙妹妹不必介怀。”
嘤他这辈子最讨厌旁人叫他家佑哥哥了。
哥哥妹妹什么的,黏黏糊糊的
顾昭瞧了一眼金凤仙,视线又落在赵家佑身上。
都说咬处有虱,怕处有鬼,此话显然不假。人身上有三把火,左肩、右肩、天灵盖各一把,俗称三花聚顶。
三火旺盛即阳气旺盛,邪祟不沾五尺,鬼物轻易不能近身,但此时赵家佑心中畏惧,气势上先逊鬼一筹,这阳火自然是弱了下来。
顾昭叹了口气,“走吧,家佑哥,我送你回去。”
赵家佑这次没有拒绝。
两人打着宫灯朝六马街走去,顾昭时不时的敲一敲竹梆子,喊上一句,“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在顾昭敲铜锣的时候,原先一直贴着她和赵家佑中间走的金凤仙,悄悄的往后缀了缀。
赵家佑装作不经意的瞧了一眼,金凤仙起码离他们三十步远,他的的目光触到那团幽幽冷火,就像烫到一般,连忙缩回。
“昭啊,她怎么又躲后头去了。”
“因为这。”顾昭冲赵家佑扬了扬手中的铜锣,“我阿爷说了,在以前,咱们打更人又叫做驱鬼人,一般鬼物都是怕金锣的。”
赵家佑嘟囔“那她怎么还跟来了。”
“还不是怪你”顾昭瞪了一眼,“你一惊一乍的,方才人途和鬼道产生了交错,她可不是跟来了。”
说罢,顾昭将自家阿爷说过的人途鬼道和赵家佑说了说,瞧着赵家佑那懵懂的样子,顾昭叹了口气。
“赵叔都没和你说吗”
赵家佑摇头。
顾昭“成,咱叔心大。”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很快六马街便到了。
顾昭见着赵家佑回了赵家,这才往回走。
一轮弯月高高挂在半空,风嬉闹的卷过树梢,沙沙声中,一缕呜咽声似有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