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的栽赃手段并不高明。
但栽赃的关键不在于手段高明与否,只在于是否有效。
别管哪朝哪代的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谋反之事。
皇帝称孤道寡,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很难毫无保留的完全相信一个人。
御苑的混乱,让弘治帝陷入了恐惧和疑惑。
他仿佛体会到了未登基前,处处防着别人对他下黑手的感觉。
弘治帝狐疑的打量着兴王。
他的心中疑虑重重:老四会谋反嘛?他是朕最亲近的兄弟。
不对!无情最是帝王家。跟统御九州万方的权力相比,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君不闻沙丘宫变,子杀父?
君不闻玄武门之变,弟杀兄?儿囚父?
即便是本朝,还有叔侄反目,兄弟阋墙的惨剧。
在冰冷的权力面前,亲情一文不值。
成化二十二年,老四差点取代了朕。那时他还年少,不晓事,怪不得他。
但他如今已经成年。他会不会懊恼当初没在储位之争中胜出?
弘治帝又看向了常风:常风会做老四的帮凶嘛?
如果在弘治八年之前,他肯定不会。他是朕身边的第一宠臣,总掌卫权。朕对他极尽恩荣。
弘治八年之前,他绝没有参与谋反,扶立新君的动机。
可是弘治八年之后,朕几乎将他闲置。卫权也被朕给了牟斌。
从锦衣卫大掌柜,到锦衣卫一闲人。这样的落差,他能没怨气嘛?
弘治帝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真的是内外勾结,起兵谋反!
想到此,弘治帝倒吸一口凉气。
不多时,石文忠和张永被带到了弘治帝的面前。
弘治帝问:“你们为何要带奋武营骑兵来御苑?”
石文忠是个武将,说好听的叫直来直去,说不好听的叫神经大条。
慌乱之下,他竟说:“常同知派了一名大汉将军,说御苑出现了鞑靼骑兵。鞑靼人杀了皇上您。”
“常同知和兴王写了调兵令,命我们带奋武营来保护太子。”
弘治帝龙颜大怒:“放屁!朕活的好好的。什么时候被鞑靼人杀了?”
李广在一旁添油加醋:“皇上,事情已经明了!兴王、常风勾结石文义、张永谋反!私自调兵图谋不轨!”
“他们竟然还敢诅咒皇上短寿!编造皇上驾崩的谣言!”
“这真是耸人听闻!欺天啦!”
李广直接抢了弘治帝的口头禅。
常风听了石文忠所说,吓得脸都白了。他连忙跪倒申辩:“皇上,臣从未派人去找石都督。更未写过什么调兵令。”
张永是个聪明人。
所谓的聪明人和笨人,区别在于对于一件事的反应时间长短不同。
同一件事,可能聪明人一瞬间就能反应过来。
笨人则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月反应过来。
张永立马反应过来:“那个受伤的大汉将军,极有可能是被居心叵测的人指使。”
“皇上,贱奴和石都督是被蒙骗了。救主心切,这才带兵来御苑。”
弘治帝吩咐石文忠:“把你所说的调兵手令拿给朕看。”
石文忠奉上了手令。
弘治帝看后自言:“的确是四弟的随身小玺,签字也是常风的笔迹。”
御苑不是公堂。混乱的状况下,弘治帝没有在此地断案。
他条理清晰的下达着命令:“命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夏、司礼监掌印萧敬调五城兵马司人马,护送朕回宫。”
“命奋武营兵马立即返回驻地。”
“命锦衣卫大汉将军放下刀枪。”
“将兴王、常风、石文义、张永先行看管起来!”
五城兵马司是整个京师战力最为低下的一支武装力量。
兵马司虽带“兵马”二字,却与军队关系不大。属巡城御史督管的治安衙门。
弘治帝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发生了兵变,又有哪些京营驻军卷入了兵变。
稳妥起见,他只能让兵马司的人马前来护送他回皇宫。
至于老四、常风等人,别管是不是真的图谋不轨。先控制起来再说。
不愧是明君,慌乱之下他的思路很清晰。
兴王蒙受了不白之冤,他十分委屈:“皇兄,臣弟从未”
弘治帝摆摆手:“先不要说了。朕不会冤枉自己的亲兄弟。御苑之事,日后朕自会查清。”
转头弘治帝又吩咐李广:“你让下面人照顾好兴王。”
常风已经咂摸过味儿来了。胡言乱语的大汉将军,伪造的调兵手令看来有人在故意栽赃兴王和我!
一个时辰之后,马文升、刘大夏、萧敬率领兵马司三千兵丁,将弘治帝护送回了皇宫。
弘治帝回宫后,下了一系列旨意。
第一道旨意:暂时将大汉将军全部调离皇宫,返回锦衣卫。皇宫卫戍由五城兵马司、各部亲兵、应天府衙役负责。
他不知道常风是否真的意图谋反。若常风谋反,皇宫的大汉将军全是他的旧部那就不妙了。
第二道旨意:关闭九门,京城戒严。
第三道旨意:严令京郊及塘沽全部驻军,不得擅离本营半步。有违令者,以谋反论处。
第四道旨意:将兴王、常风、石文忠、张永暂押宫中软禁。
弘治帝不敢把这四个人关到锦衣卫诏狱。诏狱亦是常风的地盘。
第五道旨意:由李广暂代东厂督公,监管锦衣卫。钱能、牟斌、钱宁、石文义等人,暂停职权。
暂停职权的这些人,都跟常风关系匪浅。
弘治帝的这五道旨意,归根结底就一个目的:不管是否真的发生了“兵变”,先稳定住京城局势。
谋反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自古以来所有帝王的通例。
常风被关进了永寿宫一间空房内。
他焦躁的来回踱步。
自成化二十二年秋夜的栽赃信事件开始,他办的每一件差事,经历的每一桩官场争斗、宫廷阴谋,主动权都在他自己手中。
可这一回,他成了阶下之囚,无法自证清白。能做的只有等待!
“清者自清”四个字,绝不适用于朝堂。
陕西的王恕去年曾跟他通过一封信。
信中王恕告诫了常风三句话。
第一句话:不要低估文官的无耻。
第二句话:不要低估百姓的愚昧。
第三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要低估朝堂的残酷。
栽赃他和兴王“兵变”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常风抬头凝视着头顶的房梁。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焦躁无用。
常风冷静下来后,开始分析这场“兵变”。
栽赃之人,要么目标是兴王,要么目标是我。
兴王是出了名的闲散藩王,在安陆州尽享安逸。
他得罪别人,被人假造兵变栽赃的可能性很低。
幕后黑手真正的目标——很可能是我常风!
兴王在这场兵变栽赃中,只是一个工具人。只有兴王卷了进来,我常风“兵变”才有合理性。
常风此刻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李广!
且说半日之后。乾清宫。
弘治帝的五道旨意得到了执行。京城局势已经尽在弘治帝掌控。
他立即召集内阁三阁老、六部尚书、司礼监萧、李议事。
弘治帝向众人说明了状况。
众人皆吃惊不已。
按理说,常风是李东阳、谢迁的恩人。弘治八年,若不是常风为他们洗脱冤屈,他们别说入阁了,仕途都会戛然而止。
可如今常风背上了“勾结藩王,调兵谋反”的罪名,李、谢却不帮常风说一句话!
这是兵变谋反啊!还牵扯到皇上的亲弟弟。我们老哥俩绝对不能卷进去。
次辅刘健本就跟常风交往不多。亦没有替常风说话。
大殿内的九名文官中,只有马文升一人为常风作保:“禀皇上。兴王是否图谋不轨,臣不知其中隐情,不敢妄下断言。”
“但说常风谋反。臣一百个不信。常风对皇上、对朝廷忠心可鉴!”
“臣愿拿全家人头为常风作保!”
老马还是仗义的。他虽是文官身份,却是武将性子。
弘治帝没有开口表态。
李广阴声阴气的说:“呵,马老部堂不要随便作保。兴王与常风勾结谋反,是证据确凿的事!”
“有调兵令和石文忠、张永的口供为证!”
“您若保他,则全家上下的人头断然不保!”
李广认为自己已经赢得了胜利。
在他制造的这场混乱里,他成为了东厂的署理提督。厂卫已经归了他。
谋反案,肯定是要由厂卫去查的。
刑讯逼供,屈打成招,让这场“兵变”变成板上钉钉的铁案,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广甚至做好了打算,大行株连、瓜蔓抄。在办案的过程中,扳倒自己想扳倒的所有人。
就在此时,司礼监掌印萧敬开口了。
萧敬是个厚道人。他道:“李公公,事情还没查,不要先入为主,给兴王和常风扣上谋反的帽子。”
转头,萧敬又建议弘治帝:“皇上,老奴认为,应该立即彻查此事。关键是,派谁去查。”
李广道:“涉及谋反,自然应该由厂卫去查。”
如今李广是厂卫的东家。他说由厂卫查,等于说:让俺李广去查。
萧敬心知肚明,若由李广牵头去查常风、兴王。则常风、兴王十死无生。
萧敬老谋深算,他道:“常风在厂卫树大根深。让厂卫单独查他,不等于自己查自己嘛?”
李广语塞:“这”
萧敬拱手:“启禀皇上。臣建议,由内阁三阁老、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夏、东厂署理提督李广,六人共同彻查此事。”
弘治帝终于开口:“嗯,就按萧敬所说。”
“三日之内,朕要一个结果!”
马文升先提审了带兵入御苑的石文忠、张永。
二人声称有一名受伤的大汉将军给他们送了调兵令。
刘大夏立即派了兵部的一名郎中,前往奋武营中缉拿受伤的大汉将军。
然而两个时辰后郎中悻悻而归。他把奋武营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大汉将军的影子。
很显然,那大汉将军已经逃了。
众人无奈,只得提审兴王。
兴王还在懵圈中呢。一问三不知。
随身的小玺,还挂在他的身上。
马文升做了比对,调兵令上的印章,与兴王的小玺一致。
终于轮到了常风受审。
内阁值房成了临时的问案公堂。六名审案官坐在案后。
常风被束双手,被人押到了公堂之上。
“啪!”内阁值房内没有惊堂木,李广干脆以手作惊堂木,狠狠拍了下桌子。
李广是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他高声道:“常风,你勾结兴王,私自调兵谋反,人证物证俱全!”
“还不速速招来?省得皮肉受苦!大记性恢复术的厉害,你应该清楚!”
常风条理清晰的辩驳:“第一,我与兴王只是普通的王、臣关系。并无私交。我从未勾结过他。”
“第二,我从未调兵。”
“第三,您说人证物证俱全。人证在何处?物证在何处?”
“第四,厂卫规矩。千户及以上受刑,需有皇上明旨。”
李广冷笑道:“诸位大人,看看这伶牙俐齿的谋反罪人吧!真是煮的熟的鸭子,煮不烂的嘴!”
“常风,今日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人证是后军都督石文忠和御马监秉笔张永。他们二人一口咬定,是你和兴王命他们带奋武营去御苑的!”
“物证是那张调兵手令。上面有兴王的玺印和你的签字!”
“马部堂已经确认过了。玺印的确出自兴王的随身小玺。签字也是你的笔迹。”
常风逐条反驳:“不对吧。石文忠和张永只说,一个受伤的大汉将军自称受我指派前往奋武营。”
“他们应该没说过,是我面授机宜,让他们带兵前往御苑的吧?”
“如果是有人假冒大汉将军,编造谎言呢?”
“至于调兵手令,那就更好解释了。”
李广道:“我倒要听听,你如何解释。”
常风道:“笔迹不是手印,是可以伪造的!不信李公公写下自己的名字。一天内我给你找人伪造个一模一样的签字。”
“至于玺印,相比于签字很难伪造。”
“可是,你怎么能证明是兴王自己盖上的印?而非有人偷用了他的印?”
常风条理清晰,逐一辩驳。
李广恼羞成怒:“刘次辅、马部堂,你们听听,真是巧舌如簧,伶牙俐齿!”
“看来不上大刑他是不会说真的话的!来啊!”
马文升阻止:“李公公,皇上尚未下旨革去常风官职。他现在还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
“给朝廷的从三品武官上刑,尚需要兵部及都督府、三法司堂官的一致首肯。”
“更何况是锦衣卫的从三品?得皇上下明旨!”
次辅刘健道:“嗯,马部堂所言有理。我要提醒李公公,内阁值房不是刑堂。”
李广怒道:“难道你们要包庇常风嘛?”
马文升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李公公,我没有包庇任何人。只是就事论事。”
李广又问常风:“那你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常风针锋相对:“我现在是被囚禁的嫌疑犯官,如何能自证清白?”
“李公公以前从未管过刑狱,不晓得刑狱惯例。是你要给我定罪。应该由你找出我的罪证!”
这场审讯,李广碰了一鼻子灰。
其余五名审案官无一人支持他,审讯地点又不是在诏狱。他没法刑讯逼供。
无奈之下,他只得让心腹谷大用去请弘治帝旨意,建议对常风用刑。
李广一拍桌子:“将谋反案犯常风先押下去,严加看管!”
萧敬突然走进了值房:“李师弟,我已请了皇上旨意。由御马监少监高凤看押兴王等四人。”
高凤是萧敬的心腹之一。
李广色变:“怎么让高凤看押他们?”
萧敬道:“涉及谋反钦案,我怕他们四人稀里糊涂的死在了宫里。那钦案就成了无头案。”
“当然要派个可靠的人看押他们!”
李广心中暗道:不妙。看来给这四人定罪,不是那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