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自然相当惨烈。
姥姥的过世突然,大家都以为她会很健康长寿,包括于锦芒。前一天晚上,她还在喜滋滋地和姥姥商议着,等她二战成功上岸后怎样怎样,男朋友现在的工作,以后
那时候的于锦芒绝没有想到,原来姥姥的以后就只有一天了。
甚至还不到一天。
于家宁和庄素梅连夜赶来,第一件事先是把于锦芒骂了一顿,过后又客客气气地同路世安聊了几句。
也聊不了什么,这的确不是适合见父母的时候。
老人忽然离世,虽然说是喜丧,但也免不了各种波折纠葛。过了七天才做丧事,在镇上摆席,请唢呐班子。现如今还吹唢呐吹笙箫的人不多了,毕竟倡导一切从简,结婚的新人都爱去酒店里请司仪摆酒席,不再搞什么流水席;而丧事也倡导从简,不像之前,还要请几个班子过来吹吹打打,送老人去西天。
现在这个唢呐班子也是快要解散了,就在姥姥家门口,搭起了台子,那天下起了小雨,从上午九点吹到下午一点,天气还没完全回暖,台上几个四五十岁的人,被冻红了一双粗糙的手和脸,卖力地吹拉弹,看台下空无一人,只有几个人远远地躲在屋檐下看几眼,又离开。
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互动,也没有谁在意他们吹什么,弹什么,唱什么,只有朦朦胧胧的小雨。
在于锦芒幼年的记忆里,不是这样的。婚礼是热闹的,葬礼也是热闹的。请来戏班子或者跳舞唱歌的,哪怕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百鸟朝凤,也能引来一大伙人站在台下仰脸听。小孩子嬉笑着你跑追我赶,吵吵闹闹,抢喜糖喜饼,或者葬礼上看那么多、高高的纸扎的花车和花圈姥姥粗糙的手牵着玩累了的于锦芒,哼着歌哄她。
“小巴狗,戴铃铛,杠啷杠啷上集上”
“姥娘,我要是死了,是不是也给我扎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花车啊”
“呸呸呸,”姥姥笑,“瞎胡说,咱们妮儿能活一百岁,扎什么花车等咱们妮儿结婚,姥姥给你摘花,摘棉花,套被子,做嫁妆,欢欢喜喜当新娘”
姥姥没有活到一百岁。
她去世那年,距离她八十八岁生日只差两天。
葬礼结束后,一家人终于回淄博市区。姥姥的坟墓很小很小,就一个小土包,埋在庄稼地里,于锦芒摸了好几把土,湿漉漉的,又拔了周围的小草,跪在坟墓前,深深拜一拜。
重新回到家中,果不其然,父母开始找她“算账”。
一是不太满意现在的男朋友父母双亡,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亲戚帮衬,也没有什么依靠。想要她们分手,但又不想做“拆散儿女的恶父母”。一边拉不脸面狠心下手拆,一边又天天讲路世安的不好,嫌弃他如今是孤儿一个,嫌弃他没有高薪工作,嫌弃他长得太白净太好看起来很花心不牢靠。
二来,还是不喜欢她继续读书考研,读书读书,读的书太多,“都把脑子读傻了”姥姥葬礼上,那么多亲戚她也不知道招呼,平时见了人也不知道吭声
于锦芒又哭了一天,哭到眼睛都红肿了,最后又狠狠同家人吵了一架。
这一架是真的把积怨都吵出来了。
弟弟于某龙读高三,住校,葬礼结束后就被班主任催着回去上课了一开始,他们班主任都不想批这个假,意思是老人都过世了,他倒没必要赶在这时候回家后果是于某龙气愤到在班级上和班主任争执一场,令班主任恼怒异常,还是父母赶过去赔礼道歉才算结束。
于锦芒吵的不是这个。
路世安已经走了,她在同父母争执,辩论。
“咱们家现在的房子,是你们花钱买的,我什么都不说,”于锦芒大声,“但你们为什么只在房产证上写我弟弟的名字”
于家宁脸上挂不住“你看看咱们这儿,谁家结婚不是先紧着儿子咱们家没那么多钱,要是真有钱,真能轻松买得起两套房子,我也给你一套”
“好话谁不会讲,”于锦芒说,“我现在也能说,我要是有钱,我就买三套房子,全写你们名字还有,如果你真的能买得起三套房子,也是有两套留给我弟弟,另一个才留给我,是不是”
于家宁呵斥“胜楠”
“胜楠,到底是胜男还是要生男”于锦芒说,“你们当时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啊你们还是觉得女生天生低人一等对不对你们潜意识里就觉得男生更厉害,所以才要我胜男。还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想生男孩,所以要取名生男我和招娣,盼弟,念弟有什么区别既然你们这样想要男孩,怎么不从一开始就打掉我我没有求着你们生我”
庄素梅听不下去了,皱眉“别说这些,楠楠。从小到大,我和你爸爸都最疼你,看你比看你弟弟要娇贵得多。你小时候喜欢吃鹌鹑蛋,不吃鸡蛋,那么贵,我们也是给你一筐一筐地称,没说过一个不好。”
于锦芒问“如果只有一套房子,你们会给谁”
不需要回答。
当她知道答案的时候,这个问题其实就没有必要再问出口了。
可于锦芒还是不死心,她还是稍微抱了那么一点点期望,最终也在父母躲闪的视线下,又亲手掐破了这一点。
父母爱她。
但不止是爱她,也不是最爱她。
于锦芒的名字就是在这个时候改的。
她不想再叫于胜楠,不想再被每一个听到名字的人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她不想让每一个看到她名字的人都了解父母重男轻女的心
她不要被同情,也不要被可怜。
她要当一个普通的人,要有一个普通女孩的名字。
锦芒。
前程似锦,光芒万丈。
这是于锦芒和路世安从一百多个备选名字里挑出来的,出处不是诗经,也非楚辞,更不是唐诗三百首、宋词五千篇。
就是简简单单的两地个字,前程似锦,光芒万丈。
路世安希望她能够前程似锦,于锦芒希望自己能自信自立、光芒万丈。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改名字也有小波折。
于锦芒第一次去公安局的时候,接待的工作人员告诉她,需要带着户口本、身份证,还要父母陪同。于锦芒无法说服父母,过了一阵再去,接待她的是个女性,刚工作没多久。
于锦芒说了自己想要改名的原因。
对方查阅了相关规定制度,告诉她,只要身份证和户口本就行。流程规划其实并不复杂,签署姓名变更书,打印无犯罪记录,打印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复印件
等了不到两个小时,她的新名字便审批成功,再去重新拍身份证件。
毕业之前,于锦芒也顺利地申请改正了自己学籍上的名字。
从今之后,只有于锦芒,而不是于胜楠。
这些事情,于锦芒只在新身份证下来后同父母说一声。他们沉默好久,还是叫她。
“楠楠。”
改不过来了。
身份证上的名字改了,在父母心中眼中,她还是楠楠。
但在看到新名字之后,路世安仍旧祝贺她,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抽了一笔钱来请她好好吃一顿,庆祝她终于有了喜欢的新名字。
改名后的于锦芒错过了春招,便只在青岛找了一份价格低到不能再低的实习工作。每月实习工资两千五,另外有四百块的全勤餐饮补贴。加起来还不到三千块,没有加班费,多余的加班时间可以挤出来调休。
这份工作,于锦芒一直做到七月份。
七月份,她带着攒了这么久的一点点钱,重新在青岛找房子。去租廉价的隔断房,狭窄的次卧,还是上下铺,她住上铺,同样考研失利的猫姐住在下铺。
那时候的于锦芒和路世安正式开始了异地恋。
他去了北京找实习工作,开始朝九晚九,每晚抽出时间给她打电话
于锦芒六点下班,七点半到租住的地方,简单吃点饭,就和猫姐一起,俩人坐在一整个长条的狭窄桌子前默默温习,准备下一年的考研。等到路世安打视频电话时,她就悄悄地走出去,去楼下,一边散步,一边和他聊几句。
于锦芒不想打扰猫姐学习。
她们都知道彼此压力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