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心肠一直好,于锦芒还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想要生弟弟,违反计划生育,就要罚款罚款还是轻的,那时候隔几个月就有工作人员上门来验尿,验孕,验出来就带走去人工流产。庄素梅运气好,第一次来验的时候,她有点见红,带着工作人员去厕所,说自己身上来了,是生理期。
工作人员信了,也就没有拉着她验尿。
第二次,从上门前,爸爸妈妈就开始锁门跑路,去躲胎了,躲躲藏藏,带着女儿不方便,就把于锦芒丢给姥姥养。
那时候刚好是夏天,天气热,于锦芒坐在姥姥家院子大门下乘凉,趴在凉席上,听不远处瞎子师傅拉二胡唱。
瞎子师傅是流浪的人,背一把二胡和简单的铺盖,拎一根木棍,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他免费给人唱,免费拉,只有一个条件,给他点儿吃的,给点儿喝的,晚上留他在大门下睡一晚上。
姥姥把凉凉井水里泡好的大西瓜切开,让于锦芒给瞎子师傅送过去。
天气热,井水里泡好的瓜冰凉,地上被晌午大太阳晒热了,于锦芒趿拉着拖鞋,两只沾了泥的小脚跑过去,递给他,喊一声叔,问他今天还唱什么呀。
瞎子师傅在一个村庄里最多唱一周,一周过去,他就走了。姥姥拿了个布袋子,给瞎子师傅装了些煮好的鸡蛋、塑料袋里装着腌的咸肉,还有几个甜瓜,让他路上应急吃。
瞎子师傅笑眯眯地和她道别,又说她一定长寿。姥姥爱听这个,又扯了于锦芒过来,让师傅感应感应,这孩子将来怎么样
“学习上很好,将来工作也好,是有出息的好孩子,”那瞎子师傅说,“不过命里有一坎,过去了,前途一片大好。”
那要是过不去呢
吉人自有天相。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却也让姥姥忧心忡忡了很久。一般来说,他们不会讲坏话,但凡有个化解的法子,都不会说“吉人自有天相”这样仍旧将命运交给老天爷抉择的东西。
偏偏
偏偏。
姥姥敬畏之事颇多,立刻带了于锦芒去庙里烧香拜菩萨。又从庙里求了个护身符,给她放在枕头下面,叮嘱她,今后也要时时刻刻地戴着。
后来,那护身符在和前男友吵架时不小心弄丢了。
下着大雨,前男友打着伞,翻了垃圾桶,又沿着两人经过的地方走了仨小时,最后才在路边找到。
他的手被冷风冷雨刺得发红,微微肿起来,冻到都无法蜷缩,只僵硬地捧给于锦芒看。
那时候两个人还在吵架,彼此谁都不服谁。
不知是气还是冷,于锦芒一直都在抖,对方也在抖。
那护身符的袋子还在,里面姥姥求来的符纸却被泡水沤烂成浆了。
但姥姥永远都不会变。
她好像一直都这样,好像一生都一直爱于锦芒。
姥姥一点儿也不吝啬,她给诊所里的医生捎了包子,自然也会将火烧分给坐在孙女旁侧的男人吃。
肉火烧不是油炸也不是煎、蒸出来的,而是烤。
用黄泥垒成的吊炉,师傅将火烧贴在吊炉壁上,控着火慢慢烤,肉馅儿和肉汁都被香油封在面饼子里,表层的芝麻烤得酥酥香香,咬一口,饼皮软韧,不干不湿,刚刚好。
姥姥买来的这家肉火烧,师傅做了二十多年的饼,肉馅儿也香。鲜肉合着淡淡胡椒粉的味儿顺着喉咙往下,一路从舌尖跳进了胃,于锦芒呆呆地看着姥姥,又看路世安。
路世安也愣住了。
他尚保持着刚才的姿态,一动不动。
姥姥又将那火烧往他面前递一递“吃呀。”
路世安僵硬地接过“谢谢。”
于锦芒同样僵硬地咀嚼着口腔里的肉饼,一下,又一下。
姥姥同他聊“小伙子,家哪里的啊”
路世安机械“淄博的,现在住济南。”
“呀,挺好挺好,淄博的,离家近,”姥姥说,“你认识我外孙女啊”
路世安“嗯。”
姥姥说“咋认识的啊”
于锦芒看看路世安,又看看自己如今初中生的身板,沉默半晌,将嘴巴里的饼咽下去“他是我老师。”
姥姥喔了一声,看路世安,又看了看于锦芒,叹气“时代不一样了。”
于锦芒“姥姥”
姥姥笑眯眯,转移了话题,仍旧问路世安,家中父母可还健在啊如今在哪里工作呀怎么忽然的来这里呢他看着年龄也不大,还不到三十呢咋就过来这儿了呢
于锦芒还是第一次见路世安这么吃力应答的模样。
平日里怼她游刃有余的优等生,现在看起来像个忽然被上课点名的差生。
等于锦芒输完液、拔了针头,姥姥去结账、拿药。于锦芒按着自己手背上的棉球,悄悄对路世安说“我姥姥就这样,之前我说我交了男朋友,她问我的话,和现在问你一模一样。”
“我也不是你男友,否则,以现在你我的年龄差距,你姥姥会直接把我送警察局,而不是问这些,”路世安纠正,“你姥姥也是这样问你前男友的”
“没有,”于锦芒眼神一暗,“我还没来得及带他见我姥姥,我姥就没了。”
人怎么会忽然间就过世呢没病没灾,身体还好。
明明早上还和她比赛,多喝了两碗粥呢。
于锦芒还和姥姥说好了,下周男友就从北京过来探望她老人家。
忽然,人就没了。
路世安说“对不起。”
“没事,”于锦芒重新打起精神,她说,“不过能从你口中听到对不起这仨字,还真稀奇哎。我还以为你嘴巴是金子,一句对不起也要付费听。”
路世安说“如果那样倒也挺好,我们合伙,我负责说对不起,你负责数钱,咱俩对半分。”
于锦芒感叹“没想到你还挺有契约精神哎。”
聊天间,姥姥在外间叫“走啦。”
于锦芒蹦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姥姥能看见路世安且只有姥姥能看到路世安诊所医生的手甚至和路世安重叠着真“擦肩而过”但姥姥在知道他是于锦芒老师后,仍旧邀请路世安去自己家住一晚。
等第二天,于锦芒就又要回济南了。
不回没有办法,他们在这里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于锦芒和姥姥见了面,算是了却一些遗憾。她还要继续跟着路世安,找出这个讨厌鬼的死因,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等时间到了去入职报道。
晚饭是于锦芒和姥姥一起做的,馏再加热馍馍和包子,炒地蛋土豆丝,辣椒炒鸡蛋,煮的棒子玉米面粥,蒸了地瓜和毛豆,还有早熟的新玉米。
路世安拍了个院子里刚摘的嫩生生鲜黄瓜,放了三瓣蒜。
吃过饭,姥姥说要去隔壁送个东西,让俩人先睡,她等一会儿就回来。
晚上的小镇边缘没什么热闹可看,也没有高楼大厦霓虹灯,路世安同于锦芒聊了几句,确定好明天的行程后,才走。
无论如何,明天他们都要离开这里,去济南。于锦芒最后一晚想和她姥姥睡觉觉也好,还是于锦芒现在想要倒立着从镇头跳回镇尾也好路世安都不会阻止。
他跨出房门,乡下的夜空一片宁静,蔚蓝干净,好像透明的、湛蓝湛蓝的宝石。
路世安本该走,又听房间里于锦芒在哼歌。他停下步子,从远处隐约的蛙鸣中听清她在唱什么。
“囡囡呀不要调皮,坐下听听阿婆说,这个季节天气转凉地上雨水多;
囡囡呀不要惊慌,过来听听阿婆说,睡个觉雷声过后就能看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