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已经离开一百年了,何不同也在这院子里守了一百年。一方面是因为他割舍不下这方小院,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人生中迄今为止的六百年,他都在这里度过,不管是和师父一起,还是和被自己救下的某些人,还是自己一人独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师父留下的三封临终书,第一封是一百年前师父离开的那天,放在桌子最上面的临终书,信中告诉自己,他将会出去十天,十日之内若自己回来,则一切无恙,自己不需打开剩下的两封临终书,但自己倘若十日之内没有回来,就代表自己已经离开人世了,就按照第二封临终书中所写的去做。
那十天是何不同度过的最煎熬的十天,五百年来的悠长日子,已经让何不同对于每天的感知减弱了太多,日复一日,太阳朝升夕落,只不过是记录时间的一种方式,没有意义。但那十天却让何不同切实的感受到了,时间是倒数死亡的一种方式,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太阳方位的推移,星斗转移于夜幕之上,他又注意到了清晨鸟儿的鸣叫,傍晚时凉风吹过树林的轻响。
他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按照师父还在时那样生活,起床,练功,做饭,练功,做饭,练功,睡觉,只是缺少了校验自己成果的人。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头被摁在铡刀下的囚犯那样,等待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被时间冰冷注视着,送自己往铡刀落下的那一刻。
铡刀终究还是落下了,十天过去,师父还是没有回来。那晚何不同呼吸都变得轻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的两边有两根筋在跳,自己的下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脑子里很乱,想要学师父当初交给自己的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缓慢地走到厨房,泡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下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冷静了些,但却发现自己舌头都被烫麻了。
他很想砸了手里的那杯茶,但却不知道怎么,轻轻地把它放下了。仿佛一切的行为都不由自己了,他走到了小院的小池边上,蹲下来轻轻触了一下池水。
冷。
还是不下去了吧。
师父,徒儿想你了。
蹲在池塘边上,何不同失声痛哭……
第二天的何不同从床上醒来,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哭完,又是什么时候擦干眼泪,回到了正房里,看完了第二封临终书,然后睡着了。
他现在要按照师父说的去做了,他要在终庭山上守一百年,然后再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穿上师父那件很旧,但干净的长袍,拿起当年师父手持着的幡子,带着一堆道具,何不同下了山,从此,南回村的卦,由我来算。
一百年的时间,何不同换了三个身份。第一个身份叫秦天罡,由于下山时所装扮的样子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数士,因此在使用了那个身份四十年之后,便不得不放弃了,转而以秦天罡的弟子——唐元丰的身份,继续在南回村算卦。那也是何不同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当年和师父下山的时候,看到的那种很多人穿着白衣服哭的仪式是葬礼,人,是会死的。自己和师父在山上呆了五百年,就两个没有修为的人来说,活到这个数字是万不可能的,所以何不同一直以为所谓的死,是一种生命的另外阶段,生命还是这个生命。
但刚在南回村摆摊了不到半年,便遇到了一次葬礼,何不同很谨慎地没有打问周围的人,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后来看到那人的儿女时不时地去村后山的坟地里对着一块石头痛哭、聊天,并且再也没有见到那人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个人是真的永远的离开了。
这就是何不同对于死亡的初印象。后来何不同才知道,所谓的“不在人世”,就是去世,就是死亡。于是他也学着那些人的样子,在家里为师父亲手做了一个灵位。
他曾经也不想像那些村民一样,对着一个木牌聊天,但不知道怎么的,真的会从心里感觉,仿佛透过那个小木牌,是可以和师父对话的。这也就养成了他每天回来都要和牌位聊聊天,讲一下一天的见闻的习惯。
从厨房里出来,何不同已经洗好了碗。回到了正房,躺到了床榻上。
“师父,马上一百年的期限就到了,还有一个月。当年您跟我说,一百年之后,随便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前几十年,我都没想好我要去做什么,您不在了,我也没什么想要做的事儿了,但后来我想好了,我要去找您。不管是生是死,哪怕是具骸骨,我也要带回终庭山来!这些年徒儿也没闲着,算到了一些东西,也布了一些棋,本想多做些准备,但是大世就要来了,容不得徒儿再做布置了,此次下山,也不知道吉凶如何,但徒儿一定竭尽所能,把您老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