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在如此之久四个字上咬了重音,西方稍愣了片刻,神情便转为绝望。
是啊,如此之久了。
咸阳发生如此大事,陛下定然早就知悉。
这么长时间没有圣旨到,陛下之意,很是清楚了。
他苦涩一笑,血手撑着被三家之血染得艳红散发腥气的地面起身。
以他的头脑,若不是被生死所吓,这事情早就应该想明白。
“左相。”
西方低着头,声音低沉。
“嬴成蟜,他是皇帝乎?”
李斯脸色一变。
“今日他嬴成蟜能杀我,明日就能杀你,杀朝堂上下兖兖诸公。”
西方抬头,那张本来应该是谦谦君子的脸颊名副其实的血色狰狞,如同一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用尽全身最大气力嘶吼道:“今日的西方!便是明日的诸公啊!”
“枭首,即刻行刑!”
李斯勃然怒吼。
距离西方最近的府兵,挥舞秦剑斩向西方头颅。
“方自来!”
西方一声怒吼,侧身闪避过府兵一剑,矮身贴近府兵一掌打在府兵手腕。
府兵手腕一麻失去知觉,手中秦剑掉落。
西方肘击府兵胸口击退府兵五步,伸脚踢在失落秦剑剑柄。
秦剑受力弹起,西方眼疾手快抓住剑柄。
四面又有五个府兵或挥剑,或刺剑向西方发起攻击。
“滚!”
西方大吼一声,挥舞着秦剑尽数格挡开。
“贵族怎能死于秦律之下!吾乃自杀也!”
闪亮秦剑抹过脖颈,切过喉管隔开动脉。
西方刚才为他人鲜血浸染,现在终以自己鲜血浸染他人。
温热的鲜血带着主人的怨怼,在和煦阳光下释放怨气,其主颓然倒地,
西方身死。
孟西白三家子弟再次喧闹起来,嘶喊着,咆孝着。
“那竖子是皇帝乎?
“今日能杀孟西白,明日就敢弑君王!”
“秦国有此子,何人能安定?”
“左相大人就不怕明日在此喋血的是你乎?”
“兖兖诸公谁能置身事外,皆是砧板之肉!”
李斯脸色很难看。
他没有被这些人策反,身兼儒法两家所长的他还不会被这三言两语乱了心智。
但他也无法对这些言语无动于衷,当做耳旁风。
李斯很清楚嬴成蟜和始皇帝的关系很好,很不一般。
曾因为挑拨两人关系被打成猪头,曾亲耳听到始皇帝说成蟜不会背叛,曾亲眼见到那块能代表秦君身份,和传国玉玺同源的玉。
在私下,李斯已经把嬴成蟜当做始皇帝一般对待。
可两人关系能不能超越那张天下之主,象征绝对权力的王座,李斯不确定。
哪怕始皇帝在蜡祭的时候,带着嬴成蟜上高台,亲自为嬴成蟜造势,似乎属意嬴成蟜继承王位。
但在嬴成蟜没有正式继位之前,王座上坐的还是始皇帝。
这个时候,嬴成蟜以臣身行君权,要杀三大世家满门,是否合适。
李斯不知道,但他倾向于始皇帝不会在意这件事。
不管是吕不韦入相邦府,还是嬴成蟜在咸阳狱养老,都在侧面说明始皇帝对嬴成蟜的高度信任,所以他没有上报。
以免因为不执行命令报告始皇帝惹嬴成蟜不快,又因为不忠于嬴成蟜惹始皇帝不快,两边不讨好。
但李斯同样也清楚一点,始皇帝是不会下达灭三家满门这样命令的。
不知道始皇帝心意,万一嬴成蟜这么做始皇帝不允。
李斯先砍了人,那不就违背了始皇帝意愿?
思虑周全的李斯很快想到办法,他延长了审讯时间,等着始皇帝做出批示。
始皇帝没有圣旨传来,那就意味着默许,李斯就放心地杀。
若是事态一直这么没有意外地发展下去,李斯的做法,那是教科书似的完美。
但因为与西方的私交情谊,李斯对西方多说了几句话。
西方得知是嬴成蟜在作祟后,挑开了君权被亵渎的事实,指责嬴成蟜权势太大这样做会倒逼君权。
又用言语,将朝堂群臣和孟西白三家拉到一个战壕。
李斯不可能将廷尉府所有官员都杀掉灭口。
只要他不能,次日西方的话将传遍咸阳上层社会圈。
上到始皇帝,下到小吏员,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
李斯不知道那个时候,始皇帝的态度是什么样。
而如果始皇帝是震怒,哪怕是心中并不怪罪嬴成蟜,只是摄于群臣压力,为维护君权而羊装的震怒。
那么作为引出君权被侵占,三家被抓被杀一事,必然要给三家平反,这便是政治。
一个好人的对立面一定是坏人,而如果发现好人暗地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罪大恶极,想要把“好人”打死。
那就要给和“好人”一直对立的坏人,安上一个好人的标签,不管那个坏人是不是好人。
这是合情合理打死“好人”最快,最简单的一条路。
西方用身死,为孟西白三家,走出了这样一条路。
“将这些人就地看押,妄动者斩!”
李斯黑着脸说道。
在始皇帝没有知道西方死前言语之前,三家之人,李斯一个也不会杀。
场间安静下来,三家之人都松了口气,向倒在血泊中的西方投以感激之色。
最感激西方的,当属一同站出来的五人中仅存的男人。
如果没有西方,此时的他应该正被李斯宣读罪状,绝望等死。
安顿好孟西白三家人,李斯要人将地上四具尸体收起,送往咸阳狱。
……
咸阳狱内。
三大家主骂的有些累了,身后的甘贤侄也不能一直视而不见。
三人将牢房门口的嬴成蟜无视,转过身,就好像是刚刚看到甘罗似的。
对着甘罗一阵嘘寒问暖,在甘罗面前对嬴成蟜的阴险毒辣再一次口诛痛批,赌咒发誓会将甘罗救出去。
甘罗抓着乱糟糟的头发,劝道:“三位世叔还是多顾虑一下自身罢。”
从刚才那狱卒离去开始,甘罗内心不祥的预感就越来越强烈。
嬴成蟜的言语若是乱语,瞬息之间就会被拆穿,平白堕威势。
甘罗想不通嬴成蟜撒谎缘由,就只能当做真的,劝阻三大家主却是肺腑之言。
三大家主却还以为甘罗是在讽刺三人在其被抓进咸阳狱后,不思救援,反而想着趁机夺权活该被嬴成蟜抓进咸阳狱。
三人以己度人,觉得易位处之,也会怨气满满冷嘲热讽。
互相交换眼色后,脸上的热切,焦虑就都澹了下去。
白飞坐在甘罗身旁澹澹道:“贤侄,若是你处于我等境地,所作所为,与我等应是无甚不同。”
孟甲坤冷着脸,冷哼一声。
“昔年甘龙用计,引我三大世家与卫鞅作对,滔滔江水为先祖之血浸染。甘家趁机跃升为世家之首,虽只辉煌短短数年,但此事却是不假罢?你甘家先做得这趁人之危的事,贤侄今却也怨不得我等效彷。”
西术眼中闪烁奇光,靠坐在地上。
“我倒是能理解贤侄怨尤,不如这样,待出得咸阳狱,我三家将调教隶妾之法与贤侄共享可乎?
“当然,贤侄也要告予我三家,天下各地世家联络之法。贤侄所得固然比我三家甚多,但一向是与天下做生意。
“我三家原可只是在关中行事,不曾卖隶妾于六国。如今天下初定各地繁华渐起,齐楚燕赵之地何处不喜美人?
“若不是单凭我三家无法训练如此大批隶妾,此事怎会找上贤侄?贤侄入狱吃个小亏,我三家赔个聚宝盆,诚意可够?”
甘罗初还听着三人言语,待西术说到一半,目光向牢门口一看,登时呆滞了。
他一手伸手敲了敲西术脖子上的枷板,示意背对着牢门的西术回头。
另一只手招呼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白飞,孟甲坤将注意力往牢门口放。
“三位世叔,那是不是你们三家的人?”
三人嘴上说着别听那竖子放屁,不屑回首。
看到三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和一具秦剑卡在颈骨之间的尸体,就堆放在嬴成蟜脚下。
“找几个死囚杀了,就想吓住我等?当我是你这十二岁还会被吓哭的小儿?!”
西术小碎步跑过去,一脚踢飞一个头颅,看着头颅在牢房墙上磕出的白色脑浆,病态般的狞笑着。
孟西白三大世家人数众多,孟甲坤,白飞,西术身为家主,自己这一脉的家族嫡系或许能认个大概。
但对于占据大多数的家族旁系,三大家主只能记得其中出色子弟。
这很正常。
现代大多数人都没有多么庞大的家族,又有几个人能认识全部亲戚?
远房亲戚到了近前不相识,都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孟西白三大世家各有数百人。
“术叔,我老早就跟你说过,你有病。你这种反社会人格得治,不治就得死。”
嬴成蟜眯着眼,两条缝隙之中尽是锋锐的气息,那双俊郎的脸上是铁一般的冷凝。
“这几个不认识是罢,没关系,总会杀到你认识的人。当初我流泪求你收手,你狞笑着说这几个贱婢成事不足,死不足惜,不值得一哭。
“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早就忘了那些可怜女人模样,忘记了你那反人类的笑声。今日闻你笑,与当年一模一样,我才知道我从未忘记。”
伸手要送尸体送人头的狱卒上前,狱卒躬身待命。
“告诉李斯,先杀我术叔的儿子。我就不信,他连他儿子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唯。”
嬴成蟜死盯着西术咧开,扭曲的嘴。
“术叔,成蟜再求你件事。”
彭彭~
西术两脚踢飞两个头颅,闭目听着头颅撞击在墙壁声响,脸上一脸愉悦。
“竖子求甚?求我把你的脑袋当球踢?快把脑袋伸到我脚下,哈哈哈哈!”
嬴成蟜一字一顿。
“我,求,你,别,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