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对话,陈无择便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后来似乎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就是在姐姐的背上了,姐姐沉重地一步一步走在路上,昏暗的路灯,指引着他们前往他们那破烂而温馨的小屋。
“醒啦,阿择,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童童感受到无择的异动,马上转头来看,脸上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阿婆,要两个灯盏糕……一个要蛋要肉,一个就萝卜丝就好”童童看到路边的摊位,抿了抿嘴。
“姐姐……我是不是病的很重……”陈无择虚弱地说道,“我感觉喘不上气……”
“没有哦,阿择只是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就好了。”女孩转头安慰着无择。
“姐……我不是小孩了……我十三岁了……我的病……是不是要花很多钱,我们不治了好不好……”无择虚弱地趴在背上,无力地说着,他知道自己一定病的很重,需要花很多钱,但他不想花这些钱,这些年来,他和姐姐到处流浪,哪里有一口吃的,就去哪里讨一口饭,打过不少工,也进过不少厂,但后来大家逐渐都不需要他们这种小孩子了,好在有一个好心人,让姐弟在他的饭店长期打工,两人也靠着自己打工赚的钱,上了学,姐姐说过,必须上学,上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姐姐读了两年就不读了,不是姐姐笨,姐姐其实很聪明,两年就学会了别人好几年学的东西,但是姐姐觉得,两个人一起读书,钱是不够的,如果将来上大学,她更照顾不到他了,所以姐姐放弃了念书,全心支持他一个人,姐姐嘴上说着不可惜,说不喜欢读书,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读着课本,偷偷背着唐诗,他有时候听到了,但不戳破,他听着姐姐背什么“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很好听,他喜欢听姐姐背诗。他知道这些年,他一直是姐姐的累赘,姐姐为他付出太多了,到这一步,他不愿意再拖累姐姐了。
女孩接过了两个灯盏糕,不言不发地继续走在路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回到了破旧的民楼,熟悉地找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一间狭小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女孩将无择轻轻放在床上,让他半躺着,将有蛋有肉的那份灯盏糕喂给男孩。
“姐……我不吃,你答应我不要治了,姐姐,不要管我了,你去念书吧。”
“吃吧……吃了早点睡……”童童忍着哭腔说着。
“我不吃。”男孩的声音,虚弱而有力。
“择……姐姐求求你……快吃吧。”童童摸着陈无择的脸庞,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陈无择抱住了陈童童,而女孩也狠狠抱住了他,就像那个雨夜一样。
陈无择最后沉睡了过去,童童趁着无择熟睡,在电话亭拨通了一则电话。
“喂……是张哥吗……我是童童。对……就是上回您说的那件事……那里还缺人吗。”童童在电话亭里小声地与电话那头的人商议着,寒风刺骨的夜里,呵出的冷气化作一阵白雾,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带走,而那有蛋有肉的灯盏糕,与只有萝卜丝的灯盏糕,就那样,冰冷冷地,躺在桌面上。
后来,无择发现姐姐不去饭店打工了,染了一头鲜艳的红发,穿的很奇怪,总是去他不知道的地方,但是家里的条件突然变好了,姐姐总能掏出一大把红红的钞票来,可以住进有厕所有卧室有阳台有厨房的房子了,就像她当初画的那个大房子一样,可以常吃到好吃的,一些原谅他羡慕其他孩子的东西,姐姐也能给他,姐姐还带他去医院,做了手术,还常常吃着药。
只是常常会有人骂姐姐,骂他,有同学骂姐姐是妓女,说他是妓女的弟弟,说姐弟俩脏,他常常因为这个和别人打架,被老师抓到也只批评他一个。
姐姐有时候还会带一些陌生男人回家,他以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他让姐姐不要这样,姐姐却抱着他狠狠地哭泣,后来还是会有男人来他家,他去打男人,却被男人像拎小鸡一样丢回了房间,他只能流着泪听着姐姐的喘息。
姐姐似乎变了,但又似乎没变,姐姐依然那么爱他,只是他难过,难过他就狠狠念书,一直念,念到十七岁,医生说他可以不用吃药了,那天,姐姐流了很久的泪。
姐姐不再去奇怪的地方工作,不再穿性感的衣服,只是仍然保持着鲜红的长发,因为他有天安慰姐姐,姐姐的头发像红色的鲜花一样美丽。许多地方不要姐姐,只有那家饭店,依然愿意收留姐姐,姐姐就那样工作着。
他很努力,考上了一所好大学,自己也勤工俭学,勤勤恳恳过完了四年,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
但是姐姐病了,姐姐得了艾滋,等到他回到家乡,姐姐已经只能躺在床上了,脸上,肩膀,手臂,处处是溃烂的皮肤,那头红发,也变得干枯,医生说没救了,姐姐也坚决拒绝治疗,甚至以死相逼。
“阿择,忘掉我吧,忘掉一个肮脏的姐姐,去大城市,去过你的人生。”童童说道。
他将一个毛茸茸的小狗玩偶放在她的手里,附身抱住了她。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那时候……你还是个小鬼头”童童惨笑着,“把你拉扯大了,我已经没有太多遗憾了,唯一的遗憾可能是还没见到你娶妻生子呢,对了,南方太暖了,我还从没见过雪呢,无择,大城市,是不是能看到雪啊……”
“可以的……可以的……”他握住童童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阿择,我撑到见到你了哦,接下来一个人的日子,也要坚强哦!”女人强撑着说完话,仍是那样哄着小孩的语调,将一张萎黄的纸张塞给他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抚开女人额前的红发,吻了那片溃烂的皮肤。
他强忍着泪水,将纸张打开,
“1993年,陈无择,福星孤儿园。”翻面后
“我爱你胜过我的生命。”
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姐姐一辈子不曾说过她爱他,姐姐无言的爱在生命最后一刻才倾诉出口,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姐姐逐渐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窗外莺歌燕舞,红艳的花朵在枝头盛放着。
在南方温暖的春季,他的姐姐就这样安静地去世了,那记忆里鲜明红艳的女孩,像一朵花儿一般,在春天里凋落了,从此的人生,是他一个人过,此后,他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像蝴蝶一样,美丽绚烂,她用她的生命,支撑起了他的生命。
此后竟再无拥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