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不蔽体,只用一张薄薄的被子盖住身躯,露出被子的那只手几乎只剩下骨头,分明的关节和骨头在有些溃烂的皮肤下显露出来。
他的一只手被吊起来,这就是尹秀透过窗户纸看到的那只手。
这只手臂上满是针孔,特别是在手肘的位置,密密麻麻简直好像虫巢。
这便是法因大和尚,机械地张大着嘴巴,全身能动的地方只剩下眼睛,浑浊无神,点缀着黑斑。
到了这里,他那好像破鼓风机一样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明显,听在尹秀的耳朵里好像催命。
尹秀慢慢走近,闻见法因和尚身上的臭味混合着草药的味道,显得极为怪异,刺鼻。
法因和尚的眼睛转过来,发出光亮,同时喉咙里的痰响越发明显。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跟尹秀说的。
尹秀靠近,看见在他的旁边,还摆着佛经和念珠,但此时这两样东西于他而言无用。
佛祖和良医都已搭救不了他。
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人用药草和针灸吊住了他的命,所以他才能以这种状态活着。
“我明白了。”
尹秀翻动经书,一边整理着思绪。
“千佛寺的和尚之中,有人不想你死对吧?就像刚才那个和尚一样。他们想你活得久一点,这样才好做千佛寺的招牌,宣传佛法的高深。
也难怪的,如今是末法时代了,道士和和尚都不景气,总得有什么神迹来维持别人的信仰。
这样才能弘扬佛法,庇佑门人啊,而法因住持,尽管你不想,可你就是这个奇迹啊。”
法因的眼睛转动着,喉咙里发出响动,似乎是要告诉尹秀什么东西,然而传出来的终究只有浑浊的异响,好像沼泽里的气泡。
“可惜你不会心灵传音,我也不会使你开口说话的医术啊。”
尹秀感叹一声,“你的身体虽动不了了,但头脑还清醒,一定有很多的话想说,我也有话要问你,可惜……”
他突然看到手边的佛经,来了主意。
“这样……”
尹秀把佛经递到法因的面前,又将灯芯挑高一些。
“如果这一页上面有你想说的话,你就眼珠子往上翻一下,没有我就跳过。
如果有的话我就一个个字指给你看,到那个你想说的字上面,你就再往上翻一下眼睛,可以做到吗住持?”
法因和尚的眼睛往上翻了翻。
于是尹秀脱下手套,开始慢慢翻动书页,指给法因看上面的字。
尽管感觉时间很漫长,可实际操作起来也很快。
不一会儿,尹秀将经书合上时,已得到了三个字。
死,我,沙。
“杀死我?”
尹秀问他,“你是这个意思吗?”
法因的眼睛上下翻转,显得很是激动。
“好,我会把你从地狱里搭救出来的,并不是因为我们相识,只因为这只是顺手就能做的事情而已。”
尹秀袖子一抖,将一柄匕首拿在手里。
法因盯着这匕首,寒光映入他的瞳孔之中,竟隐隐叫他那双死鱼眼一般的眼珠子有了神采。
尹秀不再废话,提刀对准法因的咽喉。
就在这时,门外竟又传来了脚步声。
吱啦一声,门被推开。
进门的不是和尚,而是一个包着头巾,衣着风格跟白凤凰和白孔雀有些相像的男人。
那也是个苗人,名叫桑久。
他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站在门口便已开始鞠躬。
“住持,晚上好。”
桑久的口音跟白孔雀一样,这不由叫尹秀怀疑,他就是她们两姐妹要找的那个隐居于千佛寺的苗人。
这时候尹秀藏在屏风后边,细心观察着他。
只见桑久将竹篮放在桌上,又从里头掏出一根长管,围巾,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绿莹莹,散发着药草气味的浓粥。
桑久把粥放在桌上后,法因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的异响越发响亮。
“还不着急师父,烫。”
桑久从衣服里拿出烟杆,在桌上磕了磕,把旧的叶子抖出来,填入新烟叶。
然后他拿出火柴在鞋底擦一下,呲的一声火花亮起。
顿了顿,他才想起眼前有盏油灯。
“嗨,又忘了,这里有火呢。”
桑久这样说着,还是将火柴凑近烟杆。
滋……
随着一声叹息,烟气缥缈,将桑久的脸笼罩在其中。
他抖抖手,将火柴熄灭。
“悟尘长老跟我说,这里要防火,防烟,是佛门的净地,要清净,洁净。
切!抽袋烟还能跟不洁净沾上边了?我可是爱干净得很啊,烟杆子洗了又洗的,不沾一点烟油在上边,而且我一天也只抽两袋,早上起来一袋,来这里一袋。
因为我知道住持你是喜欢闻见这烟味的,可惜你动不了,要不然我也还能伺候你吸一口。”
慢悠悠吸完一袋烟后,桑久起身,拿手摸了摸碗边。
“好了,已经温了,再不会烫一点了。”
他从一边拿过长管,用一块白布仔细擦拭着。
“不容易啊住持,我们都在坚持,受着磨难,然而我知道,我们受的苦,比不上你千万分之一呀。
但悟尘长老说了,还未到时候,你和我,都还要在这世上熬一熬,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这只能苦了你了,然而住持你说过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咬紧牙关,再扛一扛吧。”
说着桑久将长管塞入法因和尚已没了牙齿的嘴巴之中,同时熟练地将碗凑上去。
咕噜,咕噜咕噜……
尹秀在屏风后边看着这一幕。
只感觉这是天下第一的酷刑。
法因和尚原本干枯,萎缩又塌陷下去的喉咙,随着那碗中米粥的灌入,突然又膨胀起来,随着粥水的进入鼓张,起伏,渐渐圆润,成了一面鼓。
不时有绿色的粥水从嘴角边流出。
这时候,桑久便会稍微停下,拿起一块布将那痕迹擦去。
在这过程里,因为咽喉的自然反应,又因为流速的关系,法因和尚不时有好像呛水一样的反应,绿色的粥水有时候从鼻子里呛出来,流到嘴边,有时又混合着眼泪,从眼角滑出。
到了这时候,那枯木一般的身躯又好像有了反应,不时颤抖,震动一下。
然而桑久的耐心实在是好,他总在法因呛出米粥的时候,适时停下,清理,没有一点的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随着最后一滴米粥灌下,法因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身体又萎缩下去。
桑久收回工具,仔仔细细地帮法因清理身体。
咕噜……
尹秀突然瞥见,法因的嘴巴里,舌头好像动了动,伸到嘴巴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