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改成这样的规矩了?”丁金群皱起眉头。
“特意为您老改的!”
伙计指了指墙上的黑板,“从端午到现在,十六个大子,你一个都未还,能让你坐下来点菜,便已经算是我们掌柜的好心,尊重你了。”
“这也叫尊重?”丁金群手指在桌上烦躁地敲了敲。
“好了,之前的账我帮他结了。”
刘半仙拿出三个银元,拍在桌上,“剩下的帮我上点菜吧,烧饼是正餐吃的,这时候只能算点心,先别上,给我改成烧鸡,蒸一条鱼,再上几个肘子,这钱够吗?”
“够!富裕着呢,三位稍等!”伙计将钱扫进围裙里。
“还有猪头肉,猪头肉别忘了上!”丁金群扯着嗓子喊道。
然后他才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您是外地来的客人,还让您请,多不好意思啊?”
“不算什么!”
刘半仙摆摆手,“钱财是身外之物,本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趁着能享受的时候花,留着做什么?”
“唔?”
丁金群神色里有些惊讶,“您这话,说的好像我之前的一位故人说的。”
“故人?”刘半仙拿酒杯的手顿了一下。
“嗨,其实也不算是故人,就是有一面之缘而已,那人……”
“他是不是卖给了你一副山水画?”
“不是山水画,”丁金群摇头,“是《风华大陆图》。”
“没错,《风华大陆图》!”刘半仙的声音也提高了一截。
“咦?”丁金群这时候才感觉不对,“老兄,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幅图当年就是我卖给你的。”
刘半仙摘下墨镜,双眼泛着水光。
丁金群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好半天才把刘半仙给认出来。
“真是你!”
丁金群啧啧称奇,“我还以为,跟你见了一面之后,再没有重逢的机会了,数一数,我们也已有十年时间未见了吧?”
“嗨!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刘半仙举起酒杯。
丁金群也是颇为感慨,“来,喝!”
杯子相撞,情谊随之摇晃一下,再入喉时只剩下满嘴的心酸苦楚。
“老兄,你怎么落到如此地步了?以前,你可是这地方知名的人物。”
“知名?”丁金群摇摇头,“称不上知名,顶多只是体面而已,比现在要体面的多。”
事实上,这也有些谦虚了。
在以前,丁金群是威海卫一带出了名的秀才。
使他出名的是年纪轻轻了便成了秀才这回事,虽说这个奇迹也只在他成为秀才以后便戛然而止了。
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屡试不中,终于还是没有做官员候补的资格,只留下一个“神童”的称呼。
一个人年纪小的时候,被人称作“神童”,是一种荣誉,而且是不可多得的那种,因为这个称号限定在一定的岁数,超过了便不可能再被称作神童。
可要是一个人三四十岁了,人们提起他,还是只称他做神童,那这就是一种悲哀。
无论怎样,虽然做不了官,但一个读书人,在商人和手工业者云集的威海卫,还是颇为体面的。
毕竟“士农工商”虽不是明面上严格的阶级划分,可在传统的思想中,依旧有它的痕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是,你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呢,朋友?”刘半仙问道。
“唉,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以前我搞个小私塾,靠着家里的产业和学生的学费过活,还教出过几个举人,既有钱又有地位。
逢年过节,那些举人老爷还要送几挂猪肉到我的家里来道贺呢。
可自从科举没了以后,天地好像一下子就翻转了,没人读那些圣贤书了,都去学算数,外文,什么科技,那些是读书人该读的书吗?误人子弟!
然而时代大势如此,不是你我凭一己之力能改变的,既然没人读书,都跑去学生意,做生意去了。
那我既然如此的聪明,别人能发财,我又凭什么发不了财?唔?
所以我也学着去跟那些洋人做买卖,玩股票,期货。
有个叫富兰克的美洲人,我从他那里买了一船的威士忌,那东西在美洲不值钱,一桶玉米能酿好几斤酒,可要是运到远东,它就能翻十几倍,论两来卖的。
我原本是跟他做这门生意的,指着靠它发财,结果路上船遇到风暴,沉了。
不止是我的本钱赔里面了,就是那些水手的抚恤金也得我出。
我问他,船没到岸,我凭什么赔付?而且我自己的本钱也折里面了。
那混蛋却是跟我说,我们做的不是一锤子的买卖,在之前我签的几分契约里,已注明我成了这艘船的股东了,还是最大的那个。
所以我不仅是把家里的宅子赔了,还欠了一身的债,从此人家见了我都像见了瘟神一样。
呵,见鬼的世道!”
丁金群愤愤饮下一口酒,呛的胸口起伏。
刘半仙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就是汉高祖,也有被项羽打的落荒而逃的时候呢。”
“我们是什么人,能跟汉高祖比?”丁金群愤愤不平。
“都差不多的,都是人,他难不成比我们多两个脑袋不成,有什么不能比的。”
刘半仙继续安慰他,然后终于讲到正题。
“朋友,我以前卖给你的那幅《风华大陆图》,如今我想赎回来,价格不成问题。”
“价格当然不是什么问题。”
丁金群有些酒劲上头,懒洋洋地摆手,“问题是,那幅画现在不在我的手里了。”
“什么!?”
刘半仙顿时紧张了起来,一把揪住丁金群衣领,“可不能开玩笑啊,这是要命的!没了《风华大陆图》,我去了长白山不等于也是大海捞针!?”
“没开玩笑。”
丁金群打了个酒嗝,“我把它卖给了克虏伯先生,抵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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