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天却也更有着另一件事情即将发生。
那天在我挟了登记册回到宿舍,赶紧打开火炉的封盖,就把手在火上一烘,刚刚烘暖和了,就趁着暖和的双手在冷冷的腮帮上拍拍,拍完了腮帮子,一抬头,屋子外一个年轻女性正向我的宿舍走来,到我的门口了,才礼貌地:“你好!可以进来吗?”
听到这句探问后,我不由地有些惊讶,如果说我根本不当作这有什么奇怪,也或者说以前我没有真正到农村生活过,不知道怎么样看待农村人才是正确,但是像今天遇到的这么一个特别讲究礼貌的人,却是我没有想到的,尤其这礼貌如果说对这个年轻女性来说是很随意的行为,却也不是拿来作为应付人的方式,如果说是有意而为的,却也完全看不出任何做作的成份,而归根到底是因为这句话的太谦恭有礼了。于是我就也奇怪地问了:“可以,你有什么事吗?”
年轻女性进来了,距离近了,我才更发现这是个很端庄漂亮的年轻女性,农村生活并没使她染上多少的乡土味,而是更添了份成熟的美丽。
“烤火吧。”我关切地让让身,以让她好凑近来烤火。
“谢谢。”年轻女性答应着,却是沉静了有那么几秒,就也接下来了下面的话,“严老师,我可以向你说几句话吗?”
“哦,可以,你说。”我更奇怪这个年轻女性的隆重态度了。
年轻女性也在说了下面的话:“我首先向你说,我家就是需要付钱给那对双胞胎人家的人。我就是之前的杨老师老家里村里结婚到这里的人,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我是一个很守信的人,可是这会儿我真的帮不上别人的忙,我只好向你说说,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可以吗?就是双胞抬孩子还不够学费,可以缓些时候交学费吗?就是你帮忙先垫着,不管是人家有钱了,还是我家有钱了,总之我们是谁家先有钱了,就会为孩子马上来交上学费,可以吗?”
我惊了怔了,我没想到杨婷给我的短文中的这个年轻女性,不,也是写短文的这个年轻女性,她就这样站在了我面前。如果她走进来时,我只是当她是哪个孩子的家长,说句心里话,说得最好听是只是当平行线不相交的那种,而在多少人怀着优越感看人时,却不想想人家只不过没有你这优越。而这是自然的,却毫不做作。我也自然的,然后才完成了转换。同时我也对杨婷更有了份欣赏。
只是这时候我不知道曾经的杨婷要是遇上这样的事,会是怎么样处理,但我是还在选择的前面,也就是面对选择。
而也就是我这还在选择中,我也在为她叫屈,需要给人情,可也犯得着这样向人求情吗?犯得着吗?有这种必要吗?这诚恳能与尊严相抵吗?两个人的无助,把一个人的尊严踏在脚底下合适吗?
从来,第一次,我发现我想得这么深沉,是这样一个人有那样的处境,写了那样的文,让我知道,现在用这样的方式,要那样的助人,也让人知道。
第一次,第一次,我发现我走向了成熟。
只是我依旧还有幼稚。
我看着这个年轻女性,像要从这个年轻女性的表情当中看出什么虚假的成份来似的,虽然我无法找出任何可看作是虚假的成分来,只是觉得这真实得是太不可思议了。也就是在这种认定中,我说出了最清醒的糊涂话:“我觉得,你不必要这样对我承诺,你犯不着这样为人求情。恐怕全天下也没有你这样为人求情的……”
然后年轻女性就一声:“对不起,请当我没来过。”转身就走,就这样走了,我话还没说完,我就这样怔在那里,久久地,我只觉得她误会了我,她怎么不给我把话说明白的机会呢?难道我要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就她一说我就答应吗?
我这样想着,就又继续烤火,突然地我发现我是大错特错了,于是我起身去追。
我追出门,她目光所及的向教室中间的区间道去,已看不到人。
我怔在那,如果这世间问体验失败的滋味,我觉得我这就是体验失败的滋味。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我为什么不爽快地答应呢?为什么要那样说话,虽然我只是把欣赏她品格高尚作为前奏,但语言确实就是这样能够帮助人表达,也妨碍人表达。毕竟她是说明了原委,而我说的是端着式的说教式的自以为是的话。
我就这样看着区间道,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思想是如此的苍白,好象觉得自己之前认为的自己是老师,好好地教学,学生们好好地学习,能这样好好地教学和让学生好好的求知,就是莫大的欣慰,就是一件尽职尽责的事,几年了也确实是如此,现在却显得是如此地虚空。
也已无法思索。
于是我决定要到学校前看看去。
我回到宿舍,关了火,重新戴上手套,就出门关门,向区间道走去。
我从后面的宿舍转到前面的教室前,也就是学校大门进来的中心的操场上,不见刚才那年轻女性和另外人家的大人的影子。虽然教室里还有学生在玩耍,也是除了有学生,就没有一个大人。再展目厨房,就是连往昔里家里、学校两头忙得团团转的厨房大妈,这时候也像是有意休闲一样地关着门是人不在。也就是我期望的在这进出学校除了翻墙就只有校门,那个年轻女性刚才的进出必然会被人看到,就也好有个人问问了,就是一时间找不到人来问了。我就寄希望于能从校园前的那个小店里,势图能找到那个年轻女性。
我到了校门前,看了下那个小店,可是小店前除了被时不时有孩子往那个小商店里窜,即使是不为买些东西的,看着伙伴买东西也是一种享受似的童趣充斥着,大人们有站着的、坐着的,也都显得是早在那里谈论什么的状态,我又不好打扰了。
我是个不喜欢打扰别人的人,就扫了眼,看有没有刚才这个为别人孩子学费的事专门来求我帮忙的年轻女性。我就这样象是怔楞一样地站了会,确定了没有刚才那个年轻女性,然后就显得自然地就欲转身,这时候小店前有了一阵喧哗,有人像是演讲一样地在议论着什么事情的声音也传播开来:“三个孩子,只有两个孩子的学费,想想,二胎生个双胞胎,又怎么了,就只盯着人家少了一个孩子的学费,就不想想赚钱有多难啊?”
我就回头去望。只见在说着话和听着话的人们的一边,一个女人低着头,身边依着两个孩子,而那两个孩子就是还没有来报到的双胞胎。也因为是双胞胎,又是我教了一个学期的一年级学生。我记下了这俩孩子。
我也正欲想有什么行动,就因为那个请我帮忙的女性的请求,那边也已有男人在说话,声音却更像是不容人打断般地传来:“说起来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是我们是自己山上有树又能怎么着?有的砍一根树就坐牢,有的却偷别人的和林场的树置家业,有的还这样弄来本金投资发了财。养猪吧,说着是零钱凑整钱,没有粮食吹得猪大?到头来粮食钱没失掉就是猪也在为人争了气。一年算计着,年前预备新春的学费,开春就是贷款买肥料整地,种个四亩几分地,肥料钱就要个几百几,有空犁地,抽空赚钱,一心赚钱,没空整地,整地插田钱又要个几百几,谷子收了能卖钱,还了贷,还剩得谷子会有吨把几?上半年赚的钱准备下半年开学的学费,还要有得赚,有得结哩。下半年赚钱又是为了学生的学费,收稻还得先要有些钱做准备。过年先腾出学费,没有钱都要先借齐,哪怕过年只是做场戏。也还要全靠赚来的钱,缴得上该缴的费。能够出去做工的,老板一赖账,这可就死哩,有余钱的经得起没地方赚来的时候的考虑,没余钱的可就麻烦哩,这赚钱本来就指望着为了下个时候要开支,这一不给钱,就真是要唱大戏。”
我站在那不能走开,也不能向前地听完了这段话,才去看向双胞胎母子仨,也才发现双胞胎的妈妈已是在抹泪,同时也有人在向大家提议:“谁能帮就帮一下啊,我们大家做见证,人家是为孩子读书借的,只是应一下急,不会不还的。”
那头却也有人在轻轻地:“应急是应急,可是借出和还钱都不容易啊!谁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站在这里已是让自己进退两难。
进是因为从双胞胎的妈妈明显的是在啜泣中,我仿佛一站出来,就要准备承受好多,可是我能力有限,也是个不喜欢张扬的人,我也只能默默地做到点什么,就像这时候,不管是谁再向我为这母子仨求助,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但我也不敢出声,是羞于到人前去告诉我的决定,象是什么壮举。
退是我若转头离开,就等于漠若无视,就甚至双胞胎的妈妈带着两孩子更不敢踏进校门,我就怎么着好心,都只会让人增加感伤,是因为我站在这里。
我就这样不知所以地站在那里。
然后就像所有高尚人格的人们都不会轻易向人求助一样,没人理我,却就在我失望至欲转身回宿舍的时候,因为我的理智也最终告诉了我只能回到宿舍等待她们到来,却就是这时,在那头却上演了一出让人没想到的感伤剧,就是孩子抓阉上学。
是双胞胎的妈妈也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地,竟然抬起头来,就把在她身边稍靠一边的小女生拉过这一边来,和依得她紧紧的小男生对面站在了一起,就这样说了:“你们两个说说看,谁更想读书。”
一下子商店前没有了任何的人声,就连我也一下子惊呆了,而止住了脚步——让孩子选择?这可能吗?孩子谁不想读书?
这时小女生惶惑地叫了声:“妈!”也抬起目光来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弟弟,也或许是女孩子想事细腻些,犹豫的样子看得出是在不好作选择,毕竟这是要么自己暂时停学,要么另一个停学,这就是要孩子做出孩子都不愿意要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