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到京市3个多小时的飞机, 沈时白傍晚时抵达,机场外的风刮得厉害,头顶乌云聚集起来密不透风。
这回没通知贺敏之, 他独自打车去了预定的酒店。
车辆穿行在城市街道的车水马龙中,如同穿行于钢铁森林, 周遭灯火通明的高楼在车窗外缓缓倒退,又在下个路口渐次驶进相似的场景。
高度规整的钢筋混凝土世界,会无限度地放大人的野心和,同时也会教人没有归属感。
沈时白原先在京市待过很多年,却从没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哪怕他是在这里完成学业,也在这里功成名就。
他还记得刚来京市那会儿,满身重负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大一整年, 周围同学都在忙着参加社团、谈恋爱、打游戏, 他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做兼职。
什么都做过, 家教老师、咖啡店员、图书馆管理、酒吧服务生、游乐园玩偶多得简直数不过来。
可这些都是最简单的工作,赚来的钱除了负担他的学费和开销,所剩无几,根本无法为家里的情况带来任何实质性的缓解。
寒暑假都没有回家, 那年过年他和母亲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持续不断的争吵、咳嗽、小孩儿哭闹声,不管母亲如何极力捂住听筒也无济于事。
家里的房子早被抵押收走, 他上学离开, 母亲就换到最便宜的城中村里去住了,十几人挤一层楼,房间像个狭小的铁皮箱子。
他在电话这头听着, 那些声音好像尖锐的刀子,一下下划过他的耳膜,母亲却笑着和他说“我喜欢人多,热闹。”
直到大二那年,他替恩师秦云峰帮忙,去贺氏旗下的振升实业送了份文件。
那天他在会议室外等候时,透过玻璃看到了里头开会的投影,回去后,他第一次和室友夜不归宿去了网吧。
室友通宵打游戏,他通宵在搜索贺氏旗下涉及的商业领域资料。
也是那次受到学校处分,秦云峰得知后找他谈话,又在那年的暑假,给了他推荐信去贺氏公司实习。
如果没有那些实习,仅靠他自己远远的作壁上观,又怎么凭空做得出企划书
后来逢年过节受邀去秦家吃饭,秦云峰那时总跟老友介绍,说他是自己最中意的学生。
老友便笑着调侃,“你最中意的学生,往后又不接你衣钵,你那就是屎壳郎掉镗锣子里美得呲噔呲噔的。”
秦云峰手指着老友点了又点,满脸都写着人家损,却没说出话来。
秦韵听不过去,出声儿打抱不平,“李叔您这话我可不答应,我爸的衣钵有我还不成,偏得是个男人才能传承”
沈时白那时也总以为,秦韵大概是很不待见他的存在的。
可那年他得到贺氏的赏识,得到自己第一笔钱,终于拿回县城的老房子,打算寒假回去陪母亲过年时,秦韵却主动找到了他。
“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去过深城,寒假总归闲得无聊,不如你当回导游带我去玩玩吧”
沈时白埋头读书,说“我家不在市里,小县城没什么好玩的。”
“那”秦韵顿了下,又说“我还在网上看了好多你家那边的特产,一直想去尝尝来着。”
沈时白终于抬眸看她一眼,仿佛个不开窍的木头人,“等开学返校,我会给老师带些特产,你尝尝就知道。”
秦韵在书桌对面定定看向他片晌,直接收拾起书本离开了图书馆。
他们不同系,平时沈时白只会在法律系的课堂上遇见她,秦韵一般也不会主动跟他打招呼,态度甚至算不上普通同学的友好。
但从大三那年开始,他实习期直接进了贺氏的高层管培部,奖学金年年不落,校庆时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照片在学校论坛疯传,高楼盖了不计其数。
上课特意占座在沈时白身边的女生越来越多,他的照片不仅出现学校表彰墙,又攻占了表白墙,每天都有情书送到男寝保安室。
甚至有学妹拜托秦韵帮忙传递礼物。
沈时白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那天秦韵当他的面大发脾气,将学妹的礼物扔在地上踩成了一堆垃圾。
那天沈时白也才知道,原来秦韵的“不喜欢”是喜欢,“不友好”也是喜欢,“想去深城”更加是喜欢。
可他不理解这种喜欢,也无法“喜欢”得起来。
自从高考后的那年暑假,站在机场大厅,看着那辆前往英国的航班远走高飞,车祸躺在病床上,听见电话里传来拨出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沈时白已经很久记不起来“喜欢”是什么感觉了。
他像是独自经历了一场心动萌芽,然后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再任由那颗嫩芽悄无声息地枯萎。
秦韵和他不一样,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不可能无人知晓,也不允许。
沈时白在某个时刻其实有些羡慕她,哪怕被回绝,发脾气、愤怒、失落过后,她竟还能来与他握手言和。
然后在她打算出国前,再次向他发出邀请,想让他和她一起去,又再次被回绝,再发脾气、愤怒、失落。
那之后,沈时白在逢年过节拜访恩师时又过她几面,仍旧一如既往的“不友好”,直到他将公司迁回深城,直到前不久她发来回国的消息。
抵达京市的第二天,他去参加恩师的葬礼,才又见到秦韵。
恩师的病拖了很多年,治疗受了很多罪,最后临终倒像是解脱,秦韵面上看不出多少深受打击的悲痛,只是有点憔悴。
“之前那么跟你说都不肯出来见面,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秦韵穿身黑色的风衣,抱臂靠着栏杆抽烟,隔着烟雾微眯着眼看向他,嘴角有些微妙的弧度。
沈时白嗓音淡淡的,“送老师最后一程,我自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