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1 / 2)

你当真要投入永久的无垠里去?

在那里,

凡是我们想象中计算得出的时间,

无论千年万载,不过是一个小点。

哪怕再倔强的心灵,在这种无休无止的行程里也会感到精疲力竭,

直到后来变得头昏眼花、消沉迷惘、没有归宿。

也许你还没有估计到那些冗长的,接二连三地受着酷刑的岁月吧?

——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

时间:未知,地点:未知。

黑暗……还是黑暗……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蠕动、爬行。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寻找什么?

在一个梦里我见到她,和蔼、慈祥,眉宇间布满深不可测的条纹,四周散发着无法描述的光芒。她温柔的在我耳边低语,就像母亲对孩子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中我看到一颗白色光点,逐渐变大……变大,形成一束细长的椭圆形光圈,光圈缓缓张开,我第一次感受到恐惧和不安,下意识向后退去。等光芒完全覆盖一切后,我看到了自己……

1822年7月8日,意大利。

名叫“唐璜号”的小船正航行在斯贝齐亚的海面上。此时我正沿着船只的甲板漫步,在窸窣的风中,我闻到了海水的咸湿味,木板在我的脚下咯吱作响。船身不断的摇晃让我泛起一阵恶心,摇曳的锁具和翻腾的浪涛仿佛像催眠的钟摆,给我刚刚清醒些的大脑又充斥了少许晕眩。

每一次醒来,会有一些不适,但很快会过去,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饥饿感。

一个声音把我从刚才的梦境拉回现实,珀西·雪莱走了过来。

“爱德华,你还好吧?”

雪莱是我的至交,我们两家一起移居到了意大利的莱里奇,那是个安静、祥和的海滨小镇,非常适合创作。在此之前,我们一起从家出发,去拜访了自英格兰来的亨特先生。亨特先生是一位诗人作家,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新闻记者,雪莱希望通过他,创办一部叫《自由派》的系列杂志。

珀西·雪莱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诗人,他年轻俊秀、热情浪漫,一张圣婴般的面孔、白皙的皮肤,还有那纤细的双手,宛如坠入凡间的天使。他才华横溢,写出的诗歌充满幻想,反抗专制,呼唤自由,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追寻美好的生命世界。

“嘿,珀西,我很好。”我说,“可能刚才有些晕船,不过现在感觉好多了。”

“哦,那真是太糟糕了。”雪莱半开玩笑的说,“我们久经沙场的上尉大人,是因为在特殊的战场上过度发挥了吗?”

他坏笑着。

我瞥了他一眼,表现出一些尴尬。

“《生命的凯旋》写完了吗?”

我试图换一个话题。

“哦,还差一个结尾,我在想以什么方式结尾。”

“我相信你能想到最好的。”我说,“你总能想到。”

雪莱有些兴奋。

“亨特先生已经同意将我的部分诗集汇编成册,然后制成杂志在英格兰发行。老实说,我真的没想过可以这么顺利,如果将我的诗歌融入大众,普及开来,那会给英格兰的人民带来前所未有的力量!”

“亨特先生是个好人。”我说,“他很欣赏你的才华,也相信你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革新,可是……”我顿了顿,“你知道我一直都很支持你,但英格兰的教会和王权贵族是不会高兴的,历史上的每一次变革都将对社会引起巨变,两种不同思想相互碰撞,中间流淌的,是万千鲜血染成的红色河流。我知道你是无神论者,但你知道神灵与恶魔的区别吗?”

雪莱只是静静听我说。

“神灵与恶魔在本质上并没有不同。秩序示人,就是神灵,混乱示人,便是恶魔。你的诗歌在教会看来,是恶魔的作品,满满都是对神权的亵渎、王权的削弱,是——动荡的开始……”我提高了嗓门。

雪莱的目光炯炯有神,他微笑地看着我。

“那如果我是恶魔的使徒,你愿意陪我一起共赴黑暗吗?”

我只是抿了下嘴巴,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确实,作为好友,我从来都义无反顾的支持他,身处军队,多次动用军队的关系保护他幸免遇难,在我心中他是高大的,抨击迫害没有使他丧失斗志,即便穷困潦倒,被称为异教徒诗人,他都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一个只有二十九岁的年轻人,为英格兰的人民谱写出了自由和理性的乐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映照在海平面上反射出橘黄色的光芒,随着海浪涌动,宛如一个花裙子的少女在翩翩起舞,显得格外迷人,海风迎面吹拂过来,其中夹杂的咸湿味更重了,我忍不住一阵恶心。

“你陪我喝点酒吧。”我说。

雪莱饶有兴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今天是怎么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你戒酒的第一百一十六天,怎么,要破戒了吗?”

“是的,今天会改变很多事情。”

雪莱盯着我看了一会,似乎没有琢磨明白我的意思,但还是说:“行,我的上尉大人,请您稍等片刻。”随后,他就向客舱走去。

我一个人倚靠船舷,眺望远方。在遥远的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一股无法名状的黑雾,它四处扩散蔓延,将周围吞噬其中。在黑暗的最深处,浮现出无数只邪魅的眼睛,冷漠、无情,它们紧紧逼视着,我的身体感受到某种压迫无法动弹,冷汗顺着我的袖口流出来。

我知道,她已经靠近了。

过了一会,雪莱再次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两个精致古典杯。

“很抱歉没有找到冰块,上尉大人能将就一下吗?”

我略带微笑地接过杯子,并没有说话。雪莱将琥珀色的液体倒进我的杯子里,同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看着杯子里晶莹的液体随着船身的摇曳上下打转,在棕黄中透出了鲜红,伴随着夕阳的余光,我将它一饮而尽。

雪莱有些惊讶的看着我。

“爱德华,你是想一觉睡到明天晚上嘛,这可是纯度的威士忌!”他说完,自己也抿了一小口。

我感觉酒精一股脑涌入头顶,炙热填满整个胸口,却能压制内心的某些原始冲动。我没有理会雪莱的劝阻,示意他再倒一杯。雪莱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又给我加了半杯。

倒完酒,雪莱问我:“你知道生命之水吗?”

“威士忌?”我指了指手中的杯子。

“并不是。”雪莱对我摆了摆手,“我曾在渔夫古老的船歌中听到过,歌谣里提到生命之水来自天穹,并不是凡世的造物,它顺着大海流入河流湖泊,神灵将他的智慧孕育其中,神水滋润万千生灵,人类因此获得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智慧与情感。”

“所以呢?”

“神水即源泉,滋养万物,正如同我的诗歌一样。”雪莱的眼里闪着光,有些手舞足蹈起来。“因为欲望而被蒙蔽,崇拜而变得愚昧,每时每刻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不过是永恒世界中的缩影,一个肤浅的片段,可我们的灵魂是自由的,神灵也无法约束,这个世界的真正本质或许早已镌刻到每个人的灵魂深处,而我要扬帆远航,探寻真理,唤醒人们心中早已遗忘的真实与纯粹,我相信,那才是真正理性的,至善至美的生命世界!”

说到这,雪莱已经富有感情的朗诵起来,仿佛在做一场振奋人心地演讲。

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如果有一天,人们不再崇拜自己的造物主,那世界会怎样,知道吗?在你扬帆远航时,也可能同时在触及一些遥远的、未知的,你无法驾驭的事物。换句话说,你在揪上帝的胡须!”

我压低了声音。

可雪莱却更加兴奋,他喝了一大口酒。

“那么,就让我来试试吧!上帝总有不小心的时候。”

“如果是以生命为代价呢?”

“你会在诗歌中找到答案的。”雪莱的声音高昂洪亮。

我把第二杯威士忌也一饮而尽。

“好了,不说这些了,玛丽还好吗?”

“托你的福,玛丽在不久的将来,在某些领域或许会超过我。”雪莱说,“你是从哪找到那么多奇幻素材的,总不是你的军队挖开过某些远古遗迹,收集到史前文明的文献资料吧?老实说,爱德华,你不从军的话,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奇幻小说家。你告诉玛丽的,那个关于史前人造人的故事,你知道她写出了什么吗?《弗兰肯斯坦》!现在就是英格兰酒馆里的醉汉,都知道这部小说的名字,她真的要好好感谢你。”

“那只是我从一个小偷的包裹里搜出的赃物,其中有一些年代很久远的稿纸,上面写着一些有趣的故事。”

“小偷?很有年代的笔记?那可真够奇幻的。”雪莱做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突然对雪莱说:“珀西,曾经我也有过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

雪莱眨巴着眼睛,“哦?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怎么?你们不再联系了?”

我笑了笑,“是呀,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可能早就遗忘了。朋友,这个概念多么有趣,同物种的不同个体,通过交流建立信任,随着经历产生羁绊,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情况下,却能触发利他行为,真是不可思议。”

雪莱挠了挠头,表示有些费解。

“爱德华,你说的话可真够耐人寻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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