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忠又道:“昔者,尧有天下,举大纲,命舜、禹;夏、殷、周属其子,不胶者卓矣!唐、虞象刑惟明,夏后肉辟三千,不胶者卓矣!尧亲九族,协和万国。汤武桓桓,征伐四克。由是言之,不胶者卓矣。成大事者,就应当不拘泥于小节。”
沉晨试探问道:“那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放弃百余亲族的仇恨,曹军来的时候,自缚手脚,向曹操投降?”
这话一出,宋忠没有说话,漠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不说话其实就已经表达了一切。
周围众人也没有诧异,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不要觉得他们的想法怪异。
至少在当时人眼中,这并没有什么错。
比如陆逊。
陆逊跟孙策有仇吗?
当然有。
他家族百余口就是被孙策杀的。
后来呢?
出仕于东吴,为孙权效力的时候可是不遗余力。
大汉现在是破灭了不假,可在这群汉朝的遗老遗少眼中,忠诚事君是没有错的。
曹操现在是什么身份呢?
天子近臣!
他是奉天子的名义去征讨那些割据一方的诸侯。
在宋忠等人眼中,那是正义的一方。
所以他们认为沉晨在黄门亭反抗曹军,并且最终消灭了五千曹军士兵,杀死了曹操的从弟曹仁,是非正义的举动。
这代表了他在对抗朝廷,削弱了曹操的实力。
而削弱了曹操的实力,就是在削弱天子的实力,使得天子收复失地的可能大大减少。
因此宋忠他们在这里,其实并不是在讨论沉晨和曹操之间的仇恨,而是在讨论沉晨为什么要对抗天子这个问题。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沉晨要和曹操作对,哪怕他杀了你的百余亲族,就不能看在天子的面上放弃仇恨,忠心于朝廷吗?
虽然这种观念在后世人看来挺离谱,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确实是汉朝的某种忠君思想,两汉时期,很多大儒都是这么认为。
反观沉晨的应对也非常聪明,他是竭力地要把天子与曹操剥离开来。
因为宋忠他们是把曹操和天子绑定在一起了,认为曹操是大忠臣在帮助天子复国。
所以沉晨一定要把这个观念改正,先抨击曹操的残暴,再用孔子的话来告诉大家,曹操并非是能够帮助天子复国的忠臣,相反他的残暴会让百姓离心离德,从而败坏天子的名声。
在这一点上沉晨的反击还是非常不错的。
但可惜的是显然还是不能说服众人,他们依旧固执地认为,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应该对抗王命。
这让沉晨有些失望地自嘲道:“是啊,民皆草木,曹操屠之诸位可以视而不见。天子罹难,诸位也可以安坐荆州,置之不理。但我的亲族被屠杀,家园被毁坏,我又如何能装作没有看见?
“如今曹操征南阳,既是征张绣,又为何派兵袭我黄门亭?”
“天子并没有派诸侯屠戮百姓,可是那位诸侯还要因自己私欲而虐杀生灵,刀斧临到诸位的脑袋,难道大家也都会答应吗?”
“至少对于我来说,我从未觉得曹操能够侍奉天子匡扶汉室;汉室以德立国,高祖世宗仁义立世,吊民伐罪,乃有大汉数百年江山。曹贼说是霸道辅国,实则以君为名行不轨之事,纵是最后再造汉室又与暴秦何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况且曹操并非圣人也并非贤良,不能因他侍奉了天子就是正道。难道刘使君保境安民,善待荆州百姓,就不能侍奉天子了吗?”
听到他的话,有人说道:“阿晨,你是想消灭曹操,让刘使君侍奉天子,为天子讨灭不臣吗?”
沉晨正色道:“国家的权柄应该掌握在有能力且心地善良的人手中,而不能掌握在有能力却残暴不仁的人手里。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治理国家应当以宽,对待不法者应纠之以勐。岂有抛弃仁义,而屈身于暴虐贼寇之人膝下的道理?”
“如今大汉已是凋敝不堪,四处狼烟渐起,诸侯心怀不轨,若以宽,如何能服众?”
又有人站出来反对。
沉晨说道:“宽并不代表是对那些叛乱的诸侯宽,而是对百姓施以宽政,对犯上作乱之人施以严苛,若天子以及侍奉天子的人对谁都严苛,这才难以服众,正如暴秦重功利、恃酷法,乃至民怨沸腾。高祖立汉后,轻徭役减田税,施以宽政,天下皆从之。”
“过激了。”
赵夔说道:“曹操虽有残暴之举,但如今侍奉天子就已经改正,听闻他在兖州休养民生,安抚百姓,这岂不是吊民伐罪之举?难道就因为他曾经做过一件错事,我们就不再听其言而观其行了吗?”
沉晨说道:“可是听其言而观其行,他依旧没有改变不是吗?徐州数十万百姓,我们黄门亭千余族人,有上百人被他屠戮。我们放弃了田土,千里迢迢回南阳祖地,只是想离乡避祸,不想身死族灭,这难道也有错?可是曹仁为什么要征伐黄门亭呢?非我在对抗王道,实则是曹操依旧不改其残暴,我亦是无奈之举。”
宋忠沉声道:“但你完全可以击退曹仁,却将曹军悉数歼灭,斩杀曹仁之将。岂不闻楚王子死而萧国灭之事乎?如今曹操奉天子名义征讨四方,它日再来南阳,必因你而迁怒于南阳百姓,若是他再来进攻黄门亭,黄门亭不敌而遭受屠戮,岂不悔之晚矣?”
“师君是说我应该打败曹仁之后,就上表请降?”
沉晨问。
宋忠点点头:“这是自然,曹操能纳张绣之降,就有容人之志,投降并非是降曹,而是降天子,天子本就是天下之主,投降朝廷难道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沉晨笑了起来:“心向朝廷自然是对的,可这并不代表曹操就是朝廷。天子才入洛阳,曹操就以侍奉天子名义带兵觐见,然后为执掌大权杀死功臣台崇、冯硕等人,杀伐功臣,这难道就是天子的意愿吗?无非是曹操为总揽大权之举而已,侍奉天子以及讨伐天子身边的不臣之贼,并不冲突。”
“唉。”
见说服不了沉晨,宋忠长叹了一口气道:“阿晨,经义你已胜我,下山去吧。”
“师君”
沉晨愣愣地看着宋忠。
宋忠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仲宣兄,承明兄,德容兄,宏广兄?”
沉晨又看向他在书院里最好的几个朋友,但王粲潘濬他们亦是一言不发。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沉晨与他们立场不同。
包括王粲在内,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所谓大儒,从来都不会在意百姓的生死。
他们在意的是所谓的天子大义。
曹操现在代表的就是天子大义,违抗曹操,在他们眼中就是违抗天子。
哪怕沉晨与曹操有血仇,哪怕曹军打到了黄门亭,在他们看来,沉晨都不应该杀死曹仁乐进,把曹操得罪死。
所以在这一刻,沉晨就因为立场问题,而已经与他们的愚昧顽固的思想发生了割裂和冲突。
这一点上次沉晨和王粲庞统徐庶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已经体现了出来。
因此宋忠也羞愧于自己教的徒弟,却要违背朝廷,让他下山。
就连王粲潘濬等人,原本是好友,也因为大家的思想不同,最终是可能分道扬镳。
一时间沉晨有些心灰意冷。
其实大家都没有错。
至少在当时的观念是没有错的。
后来王粲宋忠他们都投靠曹操也证明了这一点。
事实上不止王粲宋忠,荆州大部分所谓名士都是这么认为。
除了庞德公以外,邯郸淳、杜袭、赵俨、繁钦等等荆州大儒名士,都因为曹操迎天子而投奔。
后来刘琮献荆州,就连司马徽也没有拒绝曹操的征辟,只是还没赴任就病死了而已。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奉迎天子给曹操带来的政治声望是难以想象的。
不然的话,在官渡之战前,袁绍的表现远比曹操强得多。如果不是曹操有刘协,那么荆州士人一定会支持袁绍而不是曹操。
现在由于沉晨抗拒曹操的行为,让他在同门中已难以自立,一时间失望至极,便向宋忠跪地磕头道:“我与师君虽道义不同,然师严道尊,便是离开了书院,我亦铭记师恩,晨,就此拜别,只是终有一日,师君会明白,曹操并非良人,它日自见分晓。”
说罢他转身就走。
众人就这么看着,王粲欲言又止,潘濬目露不忍,其余师生面色各不相同,但大多以惋惜。
宋忠没有挽留,他后来被刘备呵斥,其实就证明了他的思想和沉晨完全不一致。
虽然有学问,奈何扬雄还学冠两汉,不也是屈身于王莽吗?
所以仰慕权贵者不计其数,大家道不同而已。
唯独人群当中有一小儿目光泛着亮光,忽然说道:“阿晨兄,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也跟你一起下山。”
众人看去,竟是一六岁小儿,平日里时常跟在沉晨身后的周不疑。
虽然周不疑年龄不大,但为人非常聪慧,去年刘先送他上山之后,就拜在宋忠门下。
宋忠不想带小孩,嫌周不疑年龄太小,所以就让沉晨带着。
本来刘先就曾经托沉晨照顾他,因此沉晨也就没有拒绝,虽然他也很忙,没太多功夫管,但只要周不疑有不解的地方,就一定会悉心教授。
一年下来,周不疑倒是从沉晨那学了很多知识,早就把沉晨当作师长一样看待,现在见他要走,自然想要跟随。
反正宋忠名义上是他的老师,教他的知识还不如沉晨教他的十分之一多,还不如跟着沉晨走。
见唯有周不疑愿意跟着自己,沉晨大笑道:“哈哈哈哈,好,不疑,那你跟我一起下山吧。师君,诸位同门师兄,我出山了。“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我将“知行合一”,就让时间证明一切,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说罢拉起周不疑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院。
这个充满封建主义最糟粕思想的地方,他也不想继续再待下去了。
那就离开这里,让整个荆州都看看,他抗击曹操,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