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约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往前轰鸣的山。
他抬高声音的质问,也似惊世之雷霆,震得整个三清玄都上帝宫都是余响。
在道脉体系之中,除了三大圣地掌教,就是天师地位最高。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与天子对坐论道的。
千百年来,在道国之内,何曾有人敢如此质问天师?
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余徙居心不良了。
楼约狂妄,以下犯上!
“放肆!”却是晋王姬玄贞,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怒视楼约,声如鸣钟:“楼枢使,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这么跟西天师讲话?!”
楼约有没有资格同余徙对话?
其实是有的。
虽然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力都不如,但未来可观,前途能见。
还是姜望当初在天京城说的那句——“绝巅不过是我必然途经的风景”。
作为中州第一真人,以及在姜望证道后,天下第一真人最有力的竞争者……当然,在姜望证道绝巅后,已经没人再聊什么第一真人了。那已经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比向凤岐身死后的杀力第一都更无趣。因为亘古第一的真人正在眼前,还活跃在绝巅。
总之楼约随时可以踏出那一步,他也就不比余徙低多少。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有几句失态的言语,也有资格被谅解。
当然在身份上,四大天师地位超然,余徙又代表玉京山,他就有几分失礼。
同为帝党的姬玄贞出言怒斥,自是一种维护——
我已经批评过了,你们就不可以再批评了。我已经代表宗室发作了,你们总不能代表道门再借题发挥。
楼约的正式官职,是军机楼枢密使,是除了八甲统帅之外的三位军事枢臣之一。
与之并列的另外两位,一个是晋王姬玄贞,还有一个是宗正寺卿姬玉珉。
不难看出来,他们都是帝党。
晋王府自有王府卫队,兵额不过五千。宗正寺也有寺卫,专门处置宗室不法事,也就万人规模。楼约那应天第一家的私兵,更是不超过三千。
与手握重兵的八甲统帅相较,他们在军机楼里,更像是虚设闲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三位军事枢臣,通常只参赞军务,并不会真个带兵打仗,甚至对军务都很少发表意见。常常端着一盏茶,喝到军事会议结束。
如楼约这次去东海,也就是带着几队人手,完成中古天路的前期铺垫罢了。
但他们坐在军机楼中,就是一种权力的体现。他们列名军机楼枢密使,就是代表天子,牢牢把握着中央帝国的最高级军事会议方向。
事实上军机楼的扩额,正是过往帝权外拓的掠影。
最早景国军机楼也如齐国兵事堂一般,有八位强军统帅,便有八额枢密使。从八个名额到如今的十一个名额,且增加的三个名额,都是帝党。这放在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巨大的权力变化,而在景国这样最为古老、最为陈旧,诸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国家,竟然毫无波澜地发生。
这正是姬凤洲掌权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今天子,尤其擅长举大事于无声,化惊雷为细雨。
昔年万俟惊鹄在黄河之会前夕死于非命,是何等大事,而竟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镜世台诬姜望通魔,被三刑宫打脸,本是大大损害上古诛魔盟约公信力的事情,却也很快就被淡化。
庄高羡冒天下之大不韪,借助景国内部势力的遮掩,在万妖之门后,对履行人族神临责任的姜望出手。结果如何呢?现在也没人再提及,波纹漾于深水。
可是沧海这样的巨大失败,终是不可能再无声地抹去了。
参天大树欲静,东南西北哪阵风肯止?
以至于很多人在今天才恍然看到——原来中央大景帝国的君主,也不是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也要面对如此多的问题,如此多的风波。
晋王一开口,楼约当即后退一步:“王爷斥责得是,令下臣惊醒。治国以礼,修道以敬,轻率指画已是不该,无知妄言更是失礼。下臣为丞相鸣不平,一时激愤失语,天师见谅!”
这些帝党总是如此,近些年尤甚。
总是自说自话,自己搭台自己唱。这景国天下,难道只姓姬吗?
余徙冷声一笑:“晋王,无须替我言!”
“让人说话亡不了国,不让人说话,才有国破之危。不存在什么以下犯上,这里是大景帝国议事之殿,天高不算高,有理便可声高!”
他以楼约的无礼,定下了论事的基调,为再次进攻天子做准备,而后一拂袍袖:“吾当值天师以来,御妖荡魔,敕神杀鬼,为道国大业,从来不计辛劳,屡耗根本。惟愿道门永昌,道国永治,只求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天下之民,能安于一。”
他负手而立,姿态倨傲:“你问我是何居心,这是我的居心!太元真人,此等居心,良否?!”
“这正是公心,亦是吾辈之所求,是丞相之所谋!”楼约十分恳切:“天师大人,我等志同道合,正该携手同行。何以今日言无罪者之罪,自毁大景天梁?”
余徙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看着楼约:“谁是大景天梁?是你楼约吗?还是具体的哪一个名字?抑或是我千千万万的道修,自远古时代传承至今的精神呢?”
“你楼约自是忠国之人,丞相也一再地证明过自己。可昔日事,今日事,不是一件事。可能最初的想法是好的,但有个词叫事与愿违,还有个词,叫眼高手低。”
他语气渐而凌厉起来:“你说昔年太祖陈制,言者无罪,事者无罪。我也记得太祖陈制。但言者无罪是秉直耿介之言,不是妖言惑众。事者无罪是忠任厚国之事,不是丧权辱国!”
“妖言惑众?丧权辱国?”余徙这话都说出来,姬玄贞做不成和事佬了,一时沉下眸光,脸色难看至极:“西天师此言,是否太重!是否要再斟酌!”
“本座还要斟酌什么?”余徙对他毫不客气:“道国军民奉血奉肉,方成震动诸世之奇观,让有些人扬威于海。可中古天路碎在何处,永恒天碑为谁镇海?你来回答我!”
沧海这样巨大的失败,也是能捂盖子捂过去的吗?
晋王亲身下场,是他所愿!
就看皇帝什么时候坐不住!
“中古天路碎于超脱者长河龙君敖舒意,你余徙有本事拦住吗!?”姬玄贞勃然大怒,再不讲面上的和缓,直接大步往前,同余徙锣对锣鼓对鼓,直呼其名:“永恒天碑陷于沧海深处,于阙大帅以身相阻,灵宸道君冒死夺回其一,销毁其三——在你余徙眼里,这些竟算什么?于帅丧权辱国了吗?灵宸道君丧权辱国了吗?还是那些不能回家的将士,他们丧我主权、辱我道国?!”
“灵宸道君在其位已尽其责,于帅以身殉国足堪壮烈,用得着你搬出来挡箭!那些死国的将士更非你的言柄,你晋王就是这样胡搅蛮缠的吗?徒然叫人齿冷!”余徙冷眼相对:“就事论事而已,是否对你太过为难?”
宋淮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任凭对峙双方把蓬莱岛掌教搬来搬去,左遮右挡,好像全不在意,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有人不愿让他装聋作哑。
北天师巫道祐这时侧头看他,出声道:“这些事情吵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眉目清晰了,想必人心自有一杆秤——东天师怎么看?”
宋淮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这位最年长的天师一眼,微微一笑:“本座以为,大家论一论也好,吵起来也无伤大雅,言者无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