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重玄胜平时乐呵呵的,跟谁都能说上两句话,但实际上少有真个看得上谁的时候。以他的超卓才智,一旦越过实力积累的阶段,早晚搅动天下风云。
可在这一次的出征里,他对曹皆的用兵之能,是赞了又赞,佩服得不行。
有他的解读,不通兵事的姜爵爷,于是也能见得山高海阔。
许是涟江东岸的风太轻缓。
念及天下,追想古今,姜望忍不住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依你之见,曹帅若与你叔父对决沙场,谁胜谁负?”
这问题着实无聊,非兵盲问不出来。当世顶级名将之间,万没有在战场之外,以揣测论定胜负的。
但重玄胜竟还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下,才道:“以咱们的眼界,来讨论他们的胜负,有一比,好似燕雀论鸿鹄。但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随便聊聊。”姜望眼睛仍然注视着涟江对岸的江阴平原,仿佛也为那种战争的气氛所感染,声音淡了下来。
“名将的素质不止体现在沙场,上至朝堂、下至军营,从征兵、练兵就开始的方方面面,才是完整的军事能力构成。当然,最后还是要用胜负来证明。。”
重玄胜道:“既然你说是沙场对决,那就估设他们麾下兵力、兵员素质各方面全都旗鼓相当……在这种情况下对决于沙场,我想只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姜望问。
重玄胜答道:“要么是我叔父大胜,要么是曹帅小胜。”
他补充道:“在我个人的推演里,我叔父大胜的概率是三成,曹帅小胜的概率是七成。”
姜望张嘴欲言。
重玄胜又补充道:“此外战争持续的时间,和战争的规模,也会影响他们的胜率。所以知兵之天子但凡选将,往往是选择最适合那个战场的将军,而非常规意义上最强的将军。”
姜望想了一想,不说话了。
在横跨涟江两岸,绵延无尽的军队之海里,两个好友的对话实在如微澜。
而没过多久,便有旗官纵马驰高空而吼——
“传大帅令!着李正言部全军出击!”
那整齐有序度过冰封涟江的逐风军,一瞬间动了。
这浩荡的大军流涌,从平缓到湍急,只用了一个军令宣出的时间。
整个大地像一面战鼓,被这齐整的马蹄所踏响!
咚咚咚!
咚咚咚!
浩荡的洪声,就是大齐帝国的宣言。
大齐九卒,都是上马能骑战、下马能步战的天下劲旅。
但在具体的战法上,自也各有偏重不同。
在大齐九卒里,逐风军就是最擅骑战的一支,是可以拿出去跟草原骑兵面对面冲锋的存在。
剑锋山陷落之后,同央城外的这一场野战就不可避免,所以曹皆专调逐风军为这进攻祥佑府的锋镝。
且还先以奉节府二十三城磨刀踏马,叫其势胜!
姒骄必须要用这一场野战为夏军竖起旗帜、重新建立夏国军民的战心,而曹皆绝不介意。只是需要姒骄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在超凡的战争层面,数百里涟江直接被冰封。所谓“半渡而击”,当然在事实上不能够存在。
但同央城四门大开,大夏上将军龙礁所亲领的镇国军,于此时跃马冲锋,仍是选在了最好的时机里。
马踏冰面,毕竟难以借力。
大军分流,毕竟不好及时拱卫。
如果逐风军反应稍有迟缓,就会在战马还没跑起来的时候,迎接这一场正面的骑军冲撞。
一方人马合力,一方独身相抵。
那么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面对出城大战的镇国军,曹皆的命令果决极了,只有“全军出击”,四字而已。
逐风军也完全展现了天下强军的素质,一动如奔潮。
恰似长河经过天马原,在巨大的地势落差下,冲击出汹涌澎湃的黄河河段!
在此奔潮之中,人与马,似鱼和舟,在共浮沉。
十万人仿佛呼吸着同样的呼吸,踩踏着同样的节奏。他们好像共用同一双眼睛,那样坚毅的、沉肃的——看向敌人!
铺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却构建了以叫人难以想象的秩序。
大海奔潮!
若有人从高空俯瞰,可以看到广阔的、可以放开了奔行的平原上,这十万逐风之军,踏疾风、逐寒刃,在一往无前的冲锋中,还不断微调着阵型,始终保持了一个半月状的战阵。
平原上战阵如月,天穹上兵煞腾云。
而要真正钻进这冲锋的军伍里,近距离感受每一个战士的激烈,你才能够看到——看到他们的眉梢眼角,看到在那些细微之处,勇气在汗滴中流淌!
你才能发现,他们的血气是如此磅礴,他们的气血力量已经飞腾起来。
无数颗沾染了战争煞气的道元,随之一同奔涌。
还有三日内连下二十三城,所蓄积的、势不可挡的锐气!
在天下顶级的战阵阵图里,如此混同出恐怖如怒海的滔天兵煞。
在十万逐风军之前,当代摧城侯李正言全身覆甲,一马当先。再不见半分平日的温和。
他继承了大齐顶级名门的荣耀,也曾斩获驰马万疆的功勋。
他的女儿李凤尧,顶盔掼甲,引军驰于左。
他的儿子李龙川,玉带缠额,引军骋于右。
他的老母亲,此时手持龙头杖,坐镇石门郡。他的妻子,披甲执剑亦佐之。
他的兄长侍于君前,也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为这场战争贡献自己。
可以说,整个李家都在战场上。
而在如此大规模、高烈度的战争里,这一次冲锋,说不得大齐李氏就要绝嫡!
但这恰恰说明李氏之勇!
石门李氏为齐守边,多少年来何惧生死,又死伤何计!?
有诗曰“天下都颂石门李……”
为何天下都颂石门李?
就是因为这一场场战争,一次次为国流血,一条条忠烈之命!
石门李氏从来没有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啃老本,摧城侯的荣光之所以至今灿烂夺目,是一代一代的李氏族人,用鲜血拭之!
此刻,大夏有强军名镇国者,在上将军龙礁的率领下,正昭显着他们保家卫国
的决心。
怒马扬重蹄,杀气满弓刀。
比山崩更激烈,比洪涌更愤怒。
以及由此而迸发的,盖越了天地之威的伟力!
面对着这样一支军队的冲锋,十万逐风之军,无有一人偏转。
在二十万骑军对撞的正中心。
奔行在生与死的分界线。
猎猎的逐风战旗之下。
李正言抬起了他的左手。
他戴着甲手的左手一握!好像握住了天地之间的某个支撑。
他仿佛握住了一张弓!
一张接天连地的弓。
而他同样覆着甲手的右手往前一搭,那样稳定精确的、好像搭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他搭住了弦!
而无穷无尽的逐风兵煞,如龙卷一般呼啸着,向他这位逐风统帅所聚集。
天地在摇动,在震颤,在绷紧!
他将天地紧握,将地平线拉满,调动了磅礴的军阵之力。
遥望敌阵中同样一马当先的夏国大将龙礁。
于是松弦!
一箭射敌阵!
以天地为弓、以地平线为弦、以十万逐风军所聚之兵煞为箭的这一击,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天和地,视线所及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撕破了!
此箭所贯之处,即万事万物湮灭之处。
人们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空洞,将经行的一切全部吞噬,纵贯了整个江阴平原,落向那磅礴如海的镇国军军阵中!
箭明明经行在空中,可仅仅是绞动的气流,就已经在地上带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这竖直的沟壑本身,又像是一支箭!一支贯穿大地、分割了江阴平原的箭!
逐风战箭,杀伤无匹,谁能一当?!
“我好像知道了当年的复国首勋摧城侯,为什么能够十箭摧雄城!”
仍在涟江东岸的秋杀军队伍里,重玄胜忍不住惊叹。
又激动了拍了姜望一下:“望哥儿!你可得要把凤尧姐姐抓紧了!”
见得旁边的十四看过来,他又嘿嘿地笑:“姓姜的越长越有点样子了,让他替咱家去联姻!”
姜望完全没办法理会这胖子的打趣。
因为此刻他的心神,已经完全地沉浸在这一箭里。
他与李龙川不止一次地切磋过,他也见识过李凤尧的华丽箭技。
但他不曾意想,世间竟有如此之箭。可以如此磅礴,如此宏大!
他已经能够感受视线的重量,此刻他只觉得他的视线也已经被这一箭无限吞噬。他不得不开启乾阳赤瞳,方能“拔”回自己的视线!
何其可怕的一箭,穿行在夏国的疆土中。
带来破灭一切的意志,和摧毁所有抵抗的决心。
而后姜望看到,在那遥远的镇国军军阵上空,升起来一只三足两耳的青铜巨鼎。
军人的血气是薪火,鼎中的煞气是军威。
巨鼎表面的浮雕,印入姜望赤光流转的眼眸中。
他看到——
高山崩塌,有人只手前撑。
河岸溃堤,有人跃下截流。
大军压境,有人单骑冲锋……
他看到——
那撑山的没能撑住山。
那截流的被洪涌卷走。
那冲锋的淹没在万军中……
可是山河依然在!
山河依然有人来!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这只青铜巨鼎,一瞬间绽放出让人难以想象的伟大光辉。无数人的努力和奋战,镌刻成不能够被时光消磨的荣誉。
岿然立在天地之间,仿佛镇压了一切!
此鼎上负九天,下镇九幽,承继万民,护佑山河。
此乃当年夏襄帝亲自创造的兵阵杀法,名为“山河”。在道术飞速革新、每一天都有大量道术淘汰的当代,仍然位在军阵杀法顶级之列!
问将士何以镇国?
以血肉!以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