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要命啊!
张斐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双方准备一下,待会进行结案陈词。”
过得好一会儿,来到了结案陈词的阶段。
范镇先站起身来,道:“关于官府对于乡间以宗法约定利息一事的一切指责,其实都是毫无根据的,他们唯一的理由,就是青苗法的两分息在先,而宗法的一分五息在后,就仅此而已,但这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之前一分五的利息,就比比皆是,并非是乡绅们突然想出来的。
至于对方言之凿凿的垄断之术,那更是可笑至极,因为以宗法约定利息,是不可能达到垄断,事实已经证明,就没有哪个商人或者地主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反倒是官府可以通过禁令达到垄断。
而他们之所以要禁止以宗法约定利息,目的也就是为求垄断,让更多人去借贷青苗钱,此无关惠民,只关乎利益。
更为重要的是,这二十八乡的所作所为,并不违法,无论他们的初衷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皇庭判定官府胜诉,这将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后果,因为到时官府可以为求钱财,可以禁止更多民间的约定俗成,垄断一切生财之道,即便这些行为统统合法,此外,这更不符合法制之法原则。我说完了。”
不少人听得是频频点头,也都面露担忧之色。
张斐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又看向李敏,“辩方可以开始结案陈词。”
“多谢。”
李敏站起身来,“首先,我要说明的一点,官府是绝对有权禁止乡绅以宗法约定低息,方才对方也不敢对此提出任何质疑。”
范镇没有做声。
是不敢!
在法理上,是争不过的,如今是皇帝集权制度,官府当然有权这么干。
他告得也是官员擅弄职权,非法赋敛,聚敛财富,可没有说官府无权这么干。
李敏又继续言道:“但是,官府也并非粗暴的禁止他们,而是事先不断派人去跟他们沟通,在沟通无果的情况,才被迫下令禁止,而禁止的原因也并非为求聚敛财富,而是为民着想,非与民争利。
朝廷之所以颁布青苗法,完全是因为民间高利贷泛滥,使得百姓苦不堪言。而民间的高利贷多半就是出自他们这些乡绅和大地主们。他们凭借高利贷肆意兼并百姓土地,剥削百姓,甚至迫使百姓离开家乡,颠沛流离,或沿途乞讨,或落草为寇,给国家安定造成极坏的影响,而最终站出来弥补这一切的却是朝廷。
这显然是不公平的,如果他们真的是为民着想,之前他们又在做什么?也正是因为朝廷对他们的耐心渐渐散失,才决心颁布青苗法,以此来扼制他们的所作所为。
他们显然也清楚青苗法将会延缓他们兼并土地的意图,故此想出此策,来破坏青苗法,故此我恳请大庭长判我方胜诉。”
又有不少人听得是频频点头,觉得李敏说得也很有道理。
到底是因为高利贷泛滥,朝廷才颁布青苗法的,不是平白无故,如果朝廷不做些什么,那也是不行的呀!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张斐身上。
官司打到这里,在场没有几个人,看得出场面上谁更占优势,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同时两方说得又都有道理,好像不管判谁赢,都是不对的,也都是对的。
张斐点点头,低头瞧了眼文案,才道:“适才双方的辩论,都是围绕着高利贷对国家、百姓所造成的伤害,也都是希望百姓能够过得更好,且都说得非常有道理,故此本庭长认为在此事上面,百姓是更有发言权。”
说到这里,他看向助审席,只见那二十个助审员,也跟外面的百姓一样,都显得是无比沮丧,但他还是询问道:“诸位助审员,如今心中可有答案?”
只见他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脸上都是很迷茫。
都是坏人,我特么选谁啊!
张斐见罢,于是又道:“此案关乎到河中府每个百姓的利益,本庭长也希望你们能够慎重考虑,所以本庭长再给你们一些时辰思考。”
“多多谢大庭长。”
此时的助审员仿佛已经没了最初的激动和兴奋,有得只有无限的压力。
张斐端起一杯茶,轻轻呷了一口,身子突然往前探,小声道:“你们四个认为谁会胜诉?”
蔡卞道:“学生认为官府这边说得更在理,毕竟官府是为大局着想,而那些乡绅只是为一己私利。”
上官均道:“皇庭是看证据,不是大局的,显然他们这么做,并不违法。”
张斐摇头叹了口气,“你们呀!可真是一点也不专业,事到如今,竟然还无法给出准确的判断。”
四人不禁是面面相觑。
难道胜负已分?
不会吧!
张斐似乎都懒得再搭理他们,身子往后一靠,又拿起看他们方才递上来的一些证据,审视了起来。
又过得好半响,张斐抬起头来,再度向助审席那边问道:“你们可有思考清楚?”
二十名助审员同时点点头,但是脸上还是显得有一些犹豫。
张斐便道:“认为二十八乡应该胜诉的请举手。”
那屠夫是第一个举手,又有人举起手来,三个,四个,五个!
最终全部举手。
这一幕可真是令不少人大跌眼镜啊。
因为在他们看来,场面上就是五五开,双方黑料都不少,百姓也都是两边嘘,可不曾想这一表决,竟然全部倒向原告。
这.?
他们是被收买了吗?
饶是知情的元绛,此时都有些彷徨,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百姓竟然会义无反顾的选择相信乡绅,而非是官府。
乡绅们则是倍感欣慰,到底百姓还是更相信他们。
李敏、邱征文、陆邦兴差点将自己的眼珠子给瞪了出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他们这么坏,你们竟然还选他们,你们是了疯了吗?
唯有范镇、苏辙他们露出微笑,仿佛一切都在预计之中。
张斐也问道:“你们可说说原因吗?”
一个大娘鼓起勇气道:“俺也不想支持那啥原告,但俺更怕将来只能上官府借钱。”
真是一言以蔽之。
院外多数百姓也都纷纷点头。
欠地主的钱到底是可以拖下去的,最多也就是挨上一顿板子,大家还是可以谈的,之前皇庭处理那么多高利贷案,最终双方达成和解。
你欠官府的钱你试试看?
一定就是倾家荡产。
也不是说官员要特意整死百姓,而是因为这钱也不是官员的,是朝廷的,这钱要是少了,他们就没法交差,肯定得自己补上,那自然是一分也不能少啊!
衙前役不就是血一般的教训,衙前役稍有疏漏,损耗公家之物,立刻就罚得倾家荡产,反正只多不少。
有道是,这两害相权取其轻。
百姓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哪种方法更痛,他们比谁都清楚。
就利益而言,多个一分五的息,也不是坏事啊!
“原来如此。”
张斐微笑地点点头,又低声向四人道:“你们羞不羞愧,百姓都比你们看得明白。”
四小金刚低头专注证据,权当没有听见。
张斐又环目四顾,朗声道:“适才助审员已经给出自己的判决,本庭长再从司法层面,来对此次诉讼进行审理。
首先,乡里以宗法约定利息,这个利息是远低于法律所规定的最高利息,且不存在强迫行为,所以这里面是不存在任何违法的行为。
其次,控方拿出的证据,是足以证明禁止宗法约定利息,官府将直接从中受益,甚至于达到垄断的效果。而辩方并没有提供有力的证据,证明他们这么做是意图破坏青苗法。
虽然辩方拿出许多证据,证明原告中有不少人表里不一,证明他们之前从高利贷中获益,证明他们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是在司法中,人品是连佐证都算不上,而且以合法利息去获益,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都将得到司法保障的。
辩方花费大量的精力,试图去证明对方全都是坏人,但是就司法而言,坏人不代表有罪。”
坏人不代表有罪?
蔡卞他们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敏他们则是又尴尬,又迷茫地看着张斐,觉得这话有道理,但又觉得怪怪的。
又见张斐继续说道:“其中本庭长最看重的,就是辩方所提到的垄断之术,因为真宗皇帝、仁宗皇帝,都曾下达禁止类似行为的敕令。
这种行为的确会对国家、百姓造成伤害,但辩方并没有拿出足够证明来证明这一点,反倒是控方拿出了有力的证明,证明想要以一分五的利息达到垄断,并且操纵利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别说一分五,就是一分的利息,这都是可以赚到不少钱的,且人人都可以借钱出去,是没有门槛的,所以这是不可能达到垄断。退一步说,哪怕他们真的是为针对青苗法,那也只是一种合理的竞争,而不是一种破坏行为。”
大家听得是频频点头。
陆邦兴道:“难道这垄断之术才是我们取胜的关键?”
邱征文道:“那法制之法的最高原则,不就是国家和君主利益么?”
李敏郁闷道:“你早不说。”
“我。”
邱征文尴尬一笑。
又听张斐继续说道:“至于官府所忧,认为乡绅会以宗法来盘剥百姓,其实也没有必要过于担忧,因为乡民的利益若在宗法中受到伤害,他们是可以来皇庭进行上诉的,乡里的宗法只是一种约定,而不是一种政令或者法令,约定的两方是平等关系,而不是服从关系。
最后,本庭长对官府也给予充分的谅解,因为官府放贷与民间不一样,利益不能随意规定,得通过不断商议才能够决定,但是这在商业竞争中,是处于不利的位子。故此官府认为乡间所约定的利息,会破坏青苗法的执行,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是官府做法显然是不合理的,官府应该优化自己的青苗法,使得青苗法变得更具竞争力,而不应该去禁止他人的合法竞争行为,以求让自己的买卖变得更好做,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行为,而且引发的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之前的盐政就已经充分说明这一点,官府垄断一切后,情况只是变得更加糟糕,最终还是要施行通商法。
这将不利于我国商业发展,也势必会使得商税减少,损害到国家利益,同时也违反了祖宗之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本庭长并没有在这条禁令中,看到任何深思熟虑。
基于这一切,本庭长在此判定官府的禁令无效。”
“好!”
“判得好!”
“大庭长说得太对了。”
院外顿时响起阵阵喝彩声,渐渐地,竟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这也是此次官司中,百姓唯一喝彩。
之前他们都已经听得快抑郁了,甚至于绝望!
这导致他们不由自主地将希望都寄托在皇庭,而张斐的这番话,不但充分考虑百姓的权益,关键他还是非常认同助审团的建议,要知道助审团代表的可就是他们,这令他们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