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镇的这个问题,使得在场不少官员的脸色微微一变,这神情中透着一丝紧张的意味。
元绛只是澹定地摇摇头道:“抱歉,元某不大清楚范先生为何这么问?”
范镇稍一沉吟,又问道:“适才元学士口口声声说朝廷会因此废除青苗法?但不知元学士因何断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元绛身上。
其实答桉大家都知道,就是赚不到钱呗。
关于这一点,司马光、文彦博他们在朝中嚷嚷很久了,但是这窝里吵归窝里吵,他们也不会去外面大肆宣扬,到底这只是属于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可如今这外面可全是百姓,所以,这能说吗?
院外的百姓倒还是处于雾里看花,有些懵逼,但是官员们却是神情紧张、忐忑不安。
这窗户纸都快要捅破了呀!
陈琪不禁都小声道:“这么问下去的话,朝廷的威严将会荡然无存。”
苏辙却是看了眼张斐,笑道:“这都是学习张庭长的。”
陈琪一愣,心道,这确实是张三的风格。
以前张斐经常在庭上拔官府的底裤,问一些官员无法回答的问题。
王申瞧了眼苏辙,好奇道:“检察院长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苏辙只是笑道:“事已至此,担心又有何用。”
打之前,他就已经料到这一幕。
范镇告得可不是官府有没有权力去禁止他们约定利息,因为他心里清楚,官府当然是有权禁止的,在这一点上打,是打不过的。
他是起诉官府擅弄职权,聚敛财富,肯定就是要爆对方的黑料,将官府的行为往有罪方面引导。
反之,李敏他们必须要证明这条禁令的合法合理,既然己方是合法合理的,那对方就一定是错的,他也一定要攻击对方。
这场官司必然就是要互相伤害。
元绛瞧了眼范镇,见他面色坚决,心知这一关不太好过。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预想到,范镇可能会就这一点发难,就是看问得深浅,如今看来,他就是要捅破这窗户纸。
元绛也只能如实回答道:“因为青苗法的作用,不仅仅是为惠民,同时也希望能够改善国家财政,实乃一举两得的上上之策,关于这一点,朝廷说得是非常清楚,范先生应该也是知晓的。”
范镇继续追问道:“也就是说只要朝廷未能盈利,即便能够惠民,也必然会被废除?”
元绛沉吟少许,解释道:“朝廷颁布青苗法,主要是为解决高利之害,但又吸取了常平仓法之弊,之前常平仓法是有提供无息借贷,可是一旦官府财政吃紧,就变得难以为继,而青苗法提供有息借贷,这样就能够确保一直运行下去。
那如果民间真的有更低的利息借给百姓,高利贷不再泛滥,那么对于朝廷而言,青苗法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也是朝廷乐于希望见到的。
但是对方以宗法约定利息,其目的就不是为了帮助百姓,而是为了破坏青苗法,只要青苗法不存在,那就无法制衡高利贷,他们如此猖獗,公然与官府为敌,官府怎能无动于衷。”
他这一番回应是条理清晰,简单明了,显然也是早有准备的,毕竟他事先就想到对方会就此发难。
这立刻也打动了不少百姓,只见院外许多人都是情不自禁地点着头。
毕竟之前放高利贷的可不是朝廷,而是那些大地主们。
而那些乡绅不禁是大失所望,这都没有将他给问倒。
但范镇并不气馁,兀自微笑道:“元学士不断强调,那些乡绅以宗法约定利息,乃是使用垄断之术,目的就是为了破坏青苗法。那如果最终如愿禁止了乡绅们以宗法约定利息,那么提举常平司会否因此受益?或者说,会有更多人的来提举常平司借钱?”
元绛点头道:“青苗法当然会得到更好的执行。”
范镇又问道:“提举常平司会否从中受益?”
元绛稍稍犹豫片刻,点头道:“会。”
范镇道:“既然官府会因此受益,那么元学士又如何说明,官府这么做,就不是在采取那垄断之术,在限制民间低息后,官府便会将利息调到到五分,甚至更高,以此来聚敛财富?”
不少官员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来。
天呐!这也能问吗?
苏辙却是眼中一亮,心想,不亏是范学士,原来之前只是虚晃一枪,这才是杀招,问得好啊!
他在制置二府条例司曾就以这个问题,与吕惠卿争论过,你可以约定两分,但也可以约定二十分,关键谁也管不着,这比高利贷要更加可怕。
而且他预计肯定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王安石根本目的是敛财,如果正常借贷,赚不到多少钱,就肯定会用手段的。
“我反对。”
李敏立刻站起身来道:“这完全是对方一厢情愿的猜想,。”
范镇立刻道:“我此问就是源于元学士禁止宗法低息借贷的理由,而不是什么猜想,如果我的问题不成立,那么官府也禁止的理由,也将不成立。”
张斐思索半响,道:“反对无效。证人必须对此作答。”
这个问题,还真是打了个元绛一个措手不及,因为官府垄断是完全合法的,没有道理可讲,但是在这里说出来,好像又有些不太妥,毕竟他们现在是在争夺这道德制高点,沉吟少许,只能避重就轻道:“官府并没有禁止低息,只是禁止宗法约定的利息。”
范镇道:“但是乡绅们也只是约束自己乡里的地主,并没有约束百姓只准在乡里借钱,但官府却也容不下,而且官府认为乡绅们这么做,是在玩弄垄断之术,只是根据青苗法的二分利在先,他们约定的一分五在后,但是在此禁令中,官府可是深受其益,那么官府如何保证,此番禁止,就不是垄断之术?”
元绛道:“因为朝廷可是有明文规定的。”
此话一出,院外突然响起了嘘声。
元绛很是尴尬。
这事百姓可是非常非常清楚,要说垄断之术,谁玩的过朝廷,那规定有个毛用。
直娘贼的,老子交的钱,从来就比规定上的要多得多。
你跟我讲规定?
此时,他们也已经恍然大悟,你说乡绅们是玩垄断之术,你怎么能证明,你不是在玩垄断之术?
你比他们更狠啊!
“肃静!”
张斐一敲木槌,喝止住百姓,然后又向范镇道:“范先生,你可以继续了。”
“多谢!”
范镇微微颔首,又向元绛道:“听闻元学士刚刚来到河中府,就打了一场关于盐钞的官司?”
元绛一听就晕了。
“我反对。”
李敏又起身道:“此问与本桉无关?”
范镇不紧不慢道:“我稍后会证明此问与本桉有着密切的关系。”
张斐道:“反对无效。”
李敏郁闷地坐了下去。
元绛无奈之下,只能稍稍点了下头。
范镇道:“请问每年发售多少盐钞,每张盐钞换多少盐,朝廷可有明文规定?”
元绛点点头。
范镇道:“但是据我所知,相信元学士也知道,其实各地盐池都未有按照规定,这又是为什么?”
在场不少盐官心中一凛,这真是也躺着中枪啊!
他们心虚地偷偷瞄了眼张斐,见张斐面无表情,稍稍放下心来。
“呃...咳咳...。”元绛含湖不清道:“这里面有着诸多原因,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这就没法解释。
范镇道:“但事实就是官府也并没有遵守规定,对吗?”
元绛犹豫片刻,旋即还是点点头。
这事百姓心里都明白,再怎么解释都是狡辩。
范镇又问道:“那不知元学士凭何保证,当官府禁止民间低息借贷后,官府就不会抬高利息?”
元绛不做声了。
过得一会儿,张斐看向元绛道:“还请证人对此作答。”
元绛被逼的没有办法,也只能道:“这我的确无法保证。”
他如果说自己能保证,范镇就能找出一万个事实,来证明他根本保证不了。
因为元绛当了这么多年官,什么县官、知府、转运使,等等,难道那些地方就没有这种现象?
他也没法制止。
事实就是制止不了。
四小金刚听得是直摇头啊!
这就尴尬了呀!
范镇道:“我问完了。”
元绛嘴角抽搐了几下,此时此刻,他也明白为什么当初王安石打死都不愿意坐在这里上面
。
真是煎熬啊!
同时院外嘘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