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到达之处乃山腰之上一处开阔地带。

立着一栋大宅，挂满了喜庆的红绸，乍一看喜气洋洋。宅前一棵巨大的红枫树，枝叶茂盛，经夜雨浇灌此刻显得格外精神，叶片都冒着油光。山腰的夜风吹拂之下，枝叶相护摩擦，似是在说着悄悄话。

大雨过后，月光重放光华，笼罩在山腰之上。

光华下的这处宅子极为优雅，而那棵红枫，却是更加美的摄人心魂。

将轿子落下，那老者走到府门前，拿起锣锤重重的敲打一记门边的金锣。大声喊道。“新娘子到，大人请来迎！”

送亲队列纷纷背过身，紧闭上了双眼。

长乐郡主眼中充满了那棵笼罩着月华的红枫，似入了痴境一般。

“公子，姑娘快闭上眼睛，大人就要出来了。“那老者高声提醒道长霖，紧紧闭上了双眼。

那大人出现的时候，是不能看的么？

长霖微微皱了皱眉，望一眼身边的长乐，伸出手，挡住了她的双目。“你再看下去，魂都要被勾走了。”

长乐如梦苏醒般，恍惚的转过头看着长霖。“刚刚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马上就会发生些什么。

长霖望向月华之下的那棵巨大红枫，目光冰凉。

红枫之上，一袭红装的男子高坐在树杈之间，面色如玉，唇色如三月之樱，微微笑弯了嘴角，带出夺人心魂的一抹笑容。夜风一撩，凉风一送，竟是衣袂翩翩，潇洒得不得了。

他随手一挥，自衣袖里的香粉四处飘散，香粉所到之处，刚刚那些送亲的人个个都倒了下去，似沉睡般。

长乐郡主痴望着那树上的男子，竟也忘记了害怕。

那人实在太美，美得让人没有一丝心思去想其他。那人的美，是带着蛊惑的美。眉眼间婉转的柔美绝艳。

“这一次娶亲，没想到来了位不速之客，稀奇稀奇。”

声音也好听，若山谷清泉清新灵动。

“听闻有位高人娶亲，我既是碰上了，就没有不凑这个热闹的道理。“长霖也是微微一笑，十分客气。

视线一转，看着长乐郡主痴痴的目光不觉双眉一拧。伸出手，挡住了她的视线。

刚刚还那么害怕遇上妖怪，这会儿遇上了，不仅不害怕还恨不得贴上去似的。她堂堂一个郡主，节操何在？

“如此说来，我还需请你喝上一杯喜酒了。”

那人微微一笑，荡出三分笑，七分凉。手微微一抬，从树上慢慢落了地。

美到惨绝人寰。

长乐郡主扒拉开长霖的手，满目疑惑。“这是妖怪？”

这么美，怎么可能是妖怪呢？？

长霖斜她一眼，望向那人。“若是大人大方，这杯水酒长霖自当喝的。”

“有胆量。”那人朗声一笑，率先走向了前。一挥手，宅邸大门应声而开。“那便请您二位一道入府。”

回过头，望了一眼长乐郡主。“劳烦姑娘，将我那新娘子带进府内。”

长霖正欲说什么，却见长乐郡主已是屁颠颠的跑去撩开了轿门，牵着那新娘子下了轿子。

她那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随着那人入府，渐渐的往前，看着亭台楼榭微微变幻。长乐郡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望向身边的长霖。“这是怎么回事？那人真的是妖怪不成吗？”

合着她到现在才感觉到那人是妖怪么？

“他是树灵，本是由树化形纯净之物。”

“真的是妖怪！？”长乐郡主后知后觉的一声惊叫。“那咱们还不走还跟着他入府？”

更听他话的人好像不是自己……

长霖无奈地看一眼长乐郡主：“即便顺着他走完他这个府邸，他也翻不出天去。”

长乐郡主瘪瘪嘴，显然有些不太信任，只抓紧了身边新娘子的手。“你保护我的同时，也要好好保护这个姑娘。”

“她本不必趟这浑水，却是你自己牵进来的，不如你负责到底。”

长乐郡主微微一愕，这才发现自己都做了多么无脑的事情，嘴上却是犟着：“那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是妖怪嘛。”

“不知道？”长霖却丝毫不给她留情面。“他有那么大的府邸，府内外却无一人打点。附近三里无一点声音，虫鸟之鸣全无，更无一丝活人气息。加之此是盛夏，何来秋日红枫？来之前更是已经知道这位大人不是妖便是奇人，你就丝毫不觉得奇怪？没有过一点怀疑他是妖么？还是说，有人被美色迷了眼，根本就来不及想那些常识……”

长乐郡主被说的完全没有立足之地，瞪着长霖，撅着嘴，哼出一声迈开步子离了长霖一丈远。

长霖冷淡的望她一眼，看着进入厅堂的那人落座，也跟着落了座。

“劳烦姑娘将新娘子送到我的身边来，可好？”

那人眉梢一抬，带着客气，望向长乐郡主。

当然不好。刚刚自己是不知道他是妖怪，现在知道了还能顺着他的意思走？况且，那长霖长老都那么瞧不起自己了……

长乐郡主将新娘子按在自己身旁的位子上，微微的瞪了眼高座的那人。

“听说大人风流倜傥，一连娶了三个新娘子，今天不如将前两位请出来喝杯水酒，一起沾沾大人纳新妇这喜气啊。“

长霖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身边的长乐郡主。

她在干什么？

高座那人双目微微一暗，嘴角却是莞尔。

“她二人生了怪病，确是无法见客，还请二位谅解。”

“这么巧就生了怪病。”长乐哈哈一笑。“究竟是生了病还是已经死了，你能不能给句真话？”

长霖咽下喉咙里的酒，直觉辛辣得很。

那人微微一愕，似是完全没料到长乐会如此的直白。半晌才起了身，笑道。“若是姑娘真那么好奇，便跟着我来看看吧。”

长乐郡主毫不犹豫的站起身，顺道，将长霖一并扯了起来。“他是我的保镖，和我一道去。”

那人看一眼不大情愿的长霖，倒是点了点头。“无妨，多一人也不碍事。”

不碍事？长乐郡主眉梢一挑，怀疑的眼神扫向那人，向着身边长霖轻声问道：“这妖怪果然古怪，你若知道他是妖，为什么不现在就收了他？”

留着后患，要是伤了自己可怎么办？

长霖走着路，并不看她。

“由物化形本就不易，我不想因为误会而白白诛他，散他千百年修行。”

记忆里，有位绿衫女子，站在山崖边的棠树下，依旧盈盈笑望着自己。

阿棠……

心口微微刺痛，长霖皱了皱眉头。

“若他真的修了邪道，做了伤人性命的事情，再诛他也不迟。”

“可你打得过吗？”长乐郡主漫不经心的瞟他一眼。“我看他容颜那般美丽，想必是道行很高深的吧？”

刚刚的伤感顿时被身边那人冲击的荡然无存，长霖轻咳一声。“妖族化形，本就是极美的。草木花灵尤其，与道行的高深无关。”

长乐郡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我看的异志话本里，记载确是如此。但是若说极美的，这六界大概还是只有阿修罗族的女子是最为美艳的吧？传说阿修罗族的男子面目丑陋无比，但是女子却是美艳无比，更有传说万年前有位阿修罗姬，是六界无一不赞的绝色。”

长霖眸子一滞，停下了脚步。

长乐郡主走了几步，看着身边没有跟上的人，这才回过头去。

“你怎么了？”

“不要提她。”唇边浮起微微凉意，长霖握紧拳头。“不要提起那人。”

那人？她？谁？阿修罗姬？

长乐郡主满头雾水的看着长霖，但看着他那般表情，却是心间微微震荡，不由放缓了声音道。“好，我不提就是。”

只是个传说而已，他干嘛表现得这么奇怪？

见她松了口，长霖面色稍缓，紧走几步来到长乐郡主身旁。“走吧。”

此前他还如此严肃，待这刻他走到自己身边，却是让长乐郡主心中微微一跳，乱了几分节奏。

长乐郡主面色微红，静静的跟着长霖向前走去。

……

“何以如此，怎会如此啊？！”六司星君神色惊惶，步子踉踉跄跄后退，眼前的姻缘书仿若洪水猛兽般，终是步子不稳跌倒在了地上。

那命簿里原本写好的字飞快地变化着，“乞儿”二字化作“长乐郡主”，“受人间苦冻，饿疾，不得善终”，换成了“一世荣华，寻得有情郎”。

“怎么了怎么了？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再一位星君走过来，面上略有些不悦。“都跟你们说过了大事小声说，小事不要说。除了那两位的命簿，其他的事情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吗？“

那跌倒在地上的星君连连点着头，眼中带着惊惧。“大哥，你说对了，正是那两位的命簿出了问题啊！”

那位星君目光一滞，顿时尖叫出声。“你说什么？！”

……

平凡的内室，宽大的床榻之上躺着两位肌肤苍白无甚生气的少女。

长乐郡主耐不住，快步走到床榻边上伸手去探那两名女子的鼻息，探得一息鼻息之后才松了口气的转头望向长霖，微微点了点头。

还有气，但是人却是与死无异。

“实不相瞒二位，自这两位娘子嫁与我来，便生了这奇病。此般模样亲人见了难免伤心，拖着拖着便误了回娘家的日子，我因照顾两位娘子也不得下山。两位是担心我对两位娘子做了何事呢？”

长乐郡主嗤笑出声：“有趣，你既是这般好，又为何会迎娶第三位新娘呢？且你府邸这么大，连个下人都没有，这般说辞如何也漏洞百出，哄谁三岁小孩儿呢？”

“是，我是迎娶了第三位新娘，但是，这新娘却是甘愿嫁给我的。不信，姑娘可以去问问那位新娘便知。”那人依旧不卑不亢笑笑的。

那笑容依旧迷人蛊惑，但是在长乐郡主眼里却觉得犹如蛇蝎吐出的幸子。

“你给了那新娘一颗宝珠，那宝珠定是被你施了什么妖术让那姑娘对你倾心，任我如何问她都定是向着你的。你还不快些实话实说？”

这会儿，确是不傻了。

长霖唇角微扬，望了眼身边的长乐郡主。

那人听了长乐的话，将手一摊，微微笑了。“姑娘和公子都知道了，我又还需要说什么呢？”

“那颗宝珠一颗便是百年的修为，若送出三颗给三位新娘便耗去你三百年的修为。你是树灵，千百年才能化形，修为更是珍惜，你将宝珠赠与三位新娘，用意也只是为了控制她们，以及保住她们的精元。”长霖淡淡的望一眼床榻上的两位女子。“她们被你抽干了血，却被你用宝珠护住精元，不死不活。你的用意，究竟为何？”

他将这两位女子的血，都用在了哪里？

那男子笑着走到院子里，随手一挥，院落中心现出一棵小小的绿树。

说是树，确是夸张了。那枝干唯有一支，笔直却纤细，生出了几缕小小的树杈，连片树叶都没有，却是十分可怜。

“这是一棵小树？”长乐郡主走近前去，疑惑的望着那男子。“和这棵小树有关系吗？”

长霖眉心微微趋起，那是一棵什么树，他看得很是分明。

“我无意伤她们性命，因此，耗自己修为保全她们也是应当。”

那男子走到那棵小树边，温柔轻抚着那棵小树树干，脸上带着眷恋笑意：“我原是东山上的一株红枫，长在山腰不远处的山林之间，抬眼望见的，是山腰间一株海棠树。我经千年才得以化形，化形之后却迟迟不得凝形。而她，三百年的棠树便得以化形，更是很快便凝了形。我一直爱慕她，倾心她。可是，待我修为三百多年终于凝得形体可以去找她，她却走了。山间的小鸟说她是为了救谁而去，救了人便会回来的。我一直等啊等啊，但是，她却一直没有回来。”

长霖的胸口似被人硬生生的打了一拳，又闷又痛。

“后来，那棵海棠树枯萎了。我在她的树下坐了好久，等来的小松鼠和鸟告诉我，她已经死了。我带着从那棵棠树上摘下的树枝，遍寻妙方想要让她活过来。后来终得一法，是以少女纯净鲜血，灌注她的树枝，树枝便能重放生机。”

“我本不想害人，可是为了她不得不这般。如你所说，我的修为只有三百多年，分了三颗宝珠出来，我已不剩什么能力与你们相抗衡。这两位女子有我的修为宝珠护体，修养几月便能痊愈。如今这棵小树已活过来，你们要如何处置我，我都乐意。”

所以，这才是他会那么淡定将自己和长霖引进他府邸的原因吧。

他最在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根本不在乎他自己会如何。

长乐郡主有些动容，她未接触过深情之人，也不懂得何为深情。此时，她却有些触动。

“长霖，既是如此，我们将这三个女子带回去，就放过他吧。”

“大家都知道这三个女子被他迎娶，他虽未伤及她们的性命但是对于女子来说，已是人生被毁。回去村子，也好不了。”长霖冷淡的望一眼长乐郡主，走到那小树旁。

“她已经死了，你就算复活了这株小树，也无济于事。六道轮回不息，她一生善良，从未作恶，定已转生为人，富贵此生。”

她叫自己名字的甜蜜，听自己话看书的认真，冷不丁在自己颊上留下一吻的自然，撅着嘴说自己错了时小脸上的不甘心，哭着说让自己不要等她时的不舍……

这些记忆，依旧历历在目。

她原身长在山腰上，这红枫树灵便将她的树枝种在了山腰上，确是用心了。

自己不能用这红枫树灵般的邪法，种在房内花盆中的那支海棠发簪，想来也是再不能活过来了……

“你用了邪法复活海棠树，我会废去你所有修为，以后你只能以红枫之姿立在这山腰之上。待再得机缘化为人形，望你记住这次教训，不得再作恶。”

长霖一挥手，所有的亭台楼阁皆消失无形，只余靠着巨石而卧的两位娘子，坐在石上待嫁的新娘，还有沉睡的送亲之人和长霖三人。

长乐郡主看着周围变化，心惊之余更是揪心，连连抓住长霖的衣袖。“他没有伤人性命，你何需废去他所有的修为呢？况且他是为了救心爱之人才这样做，换做是你，你就不会这么做吗？你难道就没有过心爱之人吗？”

心爱之人？

脑海中闪过树灵阿棠的脸，闪过阿修罗姬的容颜，却是让他深深敛起了眉头。

他轻轻推开长乐的手，目光深远而冷漠。“郡主好心，但是他不是为了心爱之人，而是为了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执念，感动的不过是自己而已。对方如何想，你怎么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你又如何得知？那海棠树灵善良，会以这种方式复活自己的一枝枝木么？她已入六道之中，这支枝木仅仅只是一支海棠树而已，再不是她。活下来的不是她，而是生者自己的执念和妄念。难道，他做的错事，他的执念，要推到死去的阿棠身上，让阿棠负责么？“

红枫树灵双目微微一颤。“你怎知，她叫阿棠……”

长霖将视线投向那株海棠小树：“你若想将这支枝木当作她，便别负了她的纯善。”

“你认识她？”

“你真的认识那海棠树灵？”

红枫树灵和长乐郡主齐齐问道。

长霖敛敛眉，手上划出一道符咒，目光冷冷的缓缓打向那红枫树灵。

“我替阿棠谢谢你的爱慕，但她至死，也是我的……”

长乐郡主惊得深吸口气，伸手想拦已来不及，看着那红枫树灵在空中如雾气消散，抬手便向长霖袭去。

“你道行高深了不起，可是他也罪不至死！你——”

长霖钳住她正欲落下的巴掌，目光森冷。“他是一棵树，树都没事他岂会死！且我只是废去他的修为，自然不能再有人形。待他再修成人形，定已不记得这段往事，便是一个新的他。这才是对他最好的结局！你懂吗？”

树还在，便不会死吗？

长乐郡主急忙转过头，望着山腰上那棵似火燃烧的红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眼中犹带几分警惕：“你可别骗我。“

长霖瞥她一眼。“长霖不敢欺瞒郡主。”

“不过，你一个修仙之人，年轻的时候居然和一个树灵有染啊？“长乐郡主话锋一转，望着长霖不怀好意的一笑。

长霖眉峰微微一挑，向着长乐郡主也笑了：“郡主说话得负责任，你有证据么？”

要证据，那不是刚刚那红枫树灵也听到了吗？

长乐郡主转过身：“那咱们有人证啊！”尾音，却是越拉越小……

人证，现在没有了。只有一棵红枫立在山腰上。

长乐郡主恶狠狠得瞪向长霖：“你等着，我定会再抓到你的把柄！“

长霖不禁觉得好笑。

“等到了青霞谷，不知道该担心的人是谁……”

长乐郡主微微一噎，这才反应过来。

可不是吗？那青霞谷是谁的地盘，还用说吗？

“长霖长老，您慢点走，山路湿滑，来我搀着您点儿……”

沉睡的送亲队列渐渐苏醒，新娘子手中的宝珠也渐渐失去了光芒。夜风吹拂，火红的红枫笔直站在那山腰之上，风一吹，叶子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