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说，我知道你。

走进屋，谷哥看见还不到五十岁的贺师傅，已经被折磨得白发苍苍，颤抖着坐起来，围着一床露着棉絮的破旧被子，眼泪都流出来了，忙坐到师傅身边，边抚摩师傅边动情道，贺师傅，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

贺师傅仔细辨认来人，嘿嘿笑道，是小谷吧，你来看我么？呜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我老糊涂了，当时把你难为坏了，我不那么乱搅和，你也不能从社办工业走啊，多勤快的小伙子，你要不走，现在都当上领导了。

谷哥起身打量破旧的，四处漏风房顶透亮的老屋，心里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流下来了。

柳枝道，你们一老一少，都说自己的毛病，到底谁的毛病？我都听糊涂了。

谷哥拉着柳枝的手说，回去路上再详细跟你说。师傅，这是我媳妇，我们给师傅鞠躬了。两人给师傅鞠躬。柳枝从兜里拿出两千元放在炕上说，师傅和师娘买吃的吧。

谷哥从里到外走了走，感叹道，师傅家的房子太破了，冬天不挡寒夏天不遮雨，下周我叫人给师傅盖砖瓦房，就近从大榆树村调人和材料方便。

老妇人惊喜拿起钱道，这是多少钱啊？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老头子带出的好徒弟，还马上给盖砖房，没想到老头子还积下这个德行。

贺师傅失声痛哭起来。

谷哥道，贺师傅，您多保重，以后我经常来看望您。告别离去。

柳枝急于了解事情原委，谷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讲了。又道，我恨自己没学问，后来我读书才知，天地君亲师，不可犯不可辱，我当时官迷心窍，冯书记安排我监督贺师傅，我非常高兴，体验到组织对我真信任，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按照书记安排，公然站出来证实贺师傅偷拿吹风机壳子。事发后，我受到群众孤立，压力大，冯书记安慰我一番。对冯书记说的话，我感到特别奇怪。

柳枝问，冯书记说什么了？

谷哥道，他说，和平年代组织也要安排人，打入敌人内部当卧底。我后来想，他把贺师傅当成敌人对待，工厂还能办好？

柳枝道，你这么理解冯书记的行为，太绝对了，冯书记总不能纵容贺师傅偷拿工厂的产品，工厂有工厂的纪律，何况贺师傅的情节，涉嫌惯犯，就要开除。事发后，冯书记并没有开除贺师傅，只是找去批评教育。问题是，你当徒弟的，不该举报师傅。敬师如敬父。你当时要有现在处理杨孩偷砖事件的水平，肯定不会揭发贺师傅了。

谷哥道，这是我心中的痛。不然，我能带着你回来看望贺师傅？

一直抚摸着谷哥的柳枝，安慰道，我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还有这样曲折的经历，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保证能安排好贺师傅一家的晚年生活，我告诉来福，把贺师傅领到市里医院通盘检查一下，有病治病，这件事我负责落实。又笑道，你处理杨孩偷砖，挺高明，讲到勤懒，挺有新意。

林萍感慨道，对我更有启发。人要懒，懒得克服毛病，任其劣变恶变，优点都懒得发扬。老板不知疲倦地想事做事，特别是，老板自我反思的精神，非常彻底。我把老板老板娘讲的精彩言论，都记下来。

柳枝道，同样的道理，他一说特有说服力，他告诉杨孩，你把大半夜偷砖的劲头，用来干正劲事，肯定有出息。

小王笑道，执迷不悟的人，听了老板这句话，都容易开悟。

柳枝有意想了解谷哥这段经历，问他当时怎么想的。

谷哥笑道，我非常喜欢干农活，烈日暴晒下铲地打草，真有挥汗如雨、淋漓尽致的快感。因为读资本论，读列宁的书，得知农民属于小资产者，就像汪洋大海一样。我喜欢去工厂，又去不上城市的大工厂，常花容介绍我去社办工业，我正想接触工人，接受工人阶级教育，改造小农意识。我在社办工业砖厂，用独轮车推土，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年底评先进，大家一直推荐我，阚书记还让我代表青年工人上台发言。阚书记又带着我出席县里先进表彰大会，回来就安排我当脱产的保管员。我喜欢挨家串门唠嗑，接触群众掌握思想动向，向书记汇报。我因羡慕吃请，第一次吃请就引起轩然大波，被调整到翻砂车间，阚书记安慰我，我对你还是那句老话，纯钢加火炼三炼，去掉渣子当好材。现在回想，这句话说的真精彩。我接受冯书记安排，告发贺师傅偷吹风机壳子事件，又引起一场风波，冯书记安慰我，和平年代，组织也需要安排自己人，打入敌人内部卧底。阚书记和冯书记原来搭班子，阚书记因犯事提前退休，冯书记接班，得知贺师傅偷拿吹风机壳子送给阚书记，安排我盯着点。我当时就感觉，冯书记把阚书记和贺师傅那伙人当成敌人，用这样的思维，怎么能把工厂搞好？听你刚才说的，我这么理解冯书记的行为，的确绝对化了，冯书记当时那么说，不过是随口比喻。

柳枝感慨道，听你这么说，我才得知一些细节，当时这件事，放谁身上都不好处理。冯书记亲自安排你监督贺师傅，你亲眼看到贺师傅，拿着吹风机壳子往厂外走，你不如实向冯书记反映，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说你隐瞒不报、知情不举都不为过，何况冯书记这么信任你，你就辜负了书记对你的信任。你重情义是对的，但也要分事，不能没原则。这也暴露工厂管理混乱，连大门都没有，更没有安排门卫，才安排你去监督，把矛盾集中到你身上。

谷哥刚想说什么，梅芳忽然道，我看哥哥把偷砖的杨孩，都敢放了，还给他钱，又让他去工地，这样的人，哥哥都敢收。我真替哥哥担心，杨孩这样的人，以后别给哥哥惹事。

柳枝道，梅芳肯动脑筋想事非常好，对杨孩的事，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你哥哥看出杨孩这个人，重情义，听他现场说的那些话，我们可以继续观察杨孩来公司后的表现，再下结论不迟。

梅芳道，我听嫂子的。

谷哥笑道，像你说的，我遇事没原则也过来了，是不是挺皮实？

柳枝哽咽道，受苦太多。

林萍跟着抽泣起来。

谷哥道，不该给你们讲这个，当时我都没哭，还理直气壮自辩，敢去师傅宿舍说服贺师傅，偷拿产品就是剥削。还是你们女人的心，太软。

柳枝惊讶道，你举报师傅的事都公开了，还敢去贺师傅宿舍讲道理？说明你既讲原则，又重情义。对你来说，当时把原则和情义放到一起，一边是冯书记，另一边是贺师傅，把你夹中间，你只能舍一头，好在你站在原则一边。今天，你请了两个老书记，又去安慰了贺师傅，说明你原则和情义，两头兼顾，都照顾到了。原则与情义，有时不允许你兼顾，你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也没法兼顾。这就是你去阚书记家路上说的，短兵相接绕不开，时候也要寻化解。

谷哥道，我亲历一些事，吃到苦头，不怨别人，是我自取其辱。我通过学马列毛的书，明白从正面总结经验教训。今天，听你说原则与情义，使我对过去的经历，又有了新的认识。我在工程队和后来公司管理上，确实太随意，连规章制度都没有，就是缺乏原则性的表现，有了你才开始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原则和情义，是个大问题，今后也要格外注意这个问题。阚书记听说夜班工人，借光吃请来的师傅，吃剩下的肉菜喝剩下的酒，就生气，我组建工程队时，找了来福、凌志几个人，在饭店吃饭喝酒，我问他们，想不想经常吃肉喝酒，他们说，当然想，我说，跟我干，保证让你们经常吃肉喝酒，当时没敢想住楼房有存款进省城。

柳枝道，对你来说，苦难都成了精神财富，这说明你把职工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更是你重情义的体现。你能总结出五大人生信条，自我约束，也是自我警示，称得上自我内定的原则，约束自己。

谷哥道，我也是经过不断思考，总结出来的五条。

柳枝道，你提到的小说罪与罚，我也读过，没有你产生的感悟。我回去再仔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