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大禁之前,陶潜瞧着面前这位唤作“林不觉”的年轻志士。
想了想,并未将那一重真相吐露。
倒不是他有甚难言之隐,而是无关紧要,不必再添烦恼。
林不觉所说并无错漏,第一原身的确已死,断无复生可能。
陶潜重生过来并未夺去原身的“仙缘”,甚至连原身化作魂尸这一桩孽缘都没夺去,因为原身幼时不止是惫懒没记住七秘章全篇,连唯一的“仙尸返魂”法决也都遗忘干净。
被斩首那一刻,原身所想也不是求生,而是试图用最后的力气唤醒民众。
“当年荒坟中与狐共读书的幼童近十人,记全法决的林不觉,与连一篇法决都没记住的原身,皆成了革新志士,其余则成了妖魔邪修,食人修行,祸害苍生。”
“冥冥之中,或有定数。”
“只是不知这位林不觉师尊又是何种来历?”
“玄尸七秘章这等域外秘典,代价极其骇人,要豁免自然也困难,如今看来林不觉依旧修的是此大册,御使灵鬼,当是出自其中这一篇,只是炼这法,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丑陋异常。”
“林不觉却还维持着人身,显然真个避开了代价,手段非凡。”
陶潜心底生出疑惑,明面自不会去问。
而此时,林不觉也是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门户,引陶潜、钟紫阳入内。
对于大禁内的秘境景象,陶潜心底隐有猜测:无非便是各类血肉工厂林立,黑云瘴雾,遮盖苍穹,磨魂血珠,暴雨倾盆。
他预想的,已无比严重。
可下一刻!
实景入目,陶潜面色仍免不了变化。
三人越过那门户,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漆黑云雾,如山岳般厚重,乌压压的罩着天穹,对于修士而言,似只要一跃而起,便可触及云层。内里充斥着骇人的血珠,二者映衬,似共同形成一头不可名状的巨兽,正趴伏在大地上,吸食着所有生灵的精血生魂。
其下方,是各类或由机械构成,或有血肉凝铸的骇人建筑。
好似一头头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怪物趴着,头顶往外喷涌着腥臭刺鼻的烟雾,肛窍排泄着剧毒污水,成溪成河。
这般状况,烈阳光芒自是照不进来。
但此地,并非无光之地。
取而代之,挂在那天穹上的,是一轮正恒久散发着昏黄光芒,好似日轮般的器物。
“那物乃是一件邪宝,唤作。”
“出自七邪宗‘黄婆’之手,此人是一女修,修为达洞玄圆满,精擅炼器。”
“黄婆早年修行出了岔子,躯体外貌被定死为一个侏儒老妪,且每逢初一十五,周身穴窍便会往外冒黄色脓液。”
“因这变故,其心性扭曲,专门炼制邪器。”
“此物以邪光照耀大地,吞噬生灵精气,真个是歹毒。”
林不觉介绍时,陶潜脑海也迸发志述。
陶潜都懒得动念去豁免,自身妙体便可阻挡。
这物虽歹毒精巧,又如何奈何得了一位灵宝真传?
其余两人,自也无惧。
钟紫阳不提,让陶潜微微侧目的,却是林不觉的手段。
常人瞧不见什么,但陶潜一双灵宝重瞳中却可看见,林不觉头顶蹲伏着一头古怪小鬼,身高一尺,身短腿长,全身黝黑,自那上空照耀下来的邪光,一触及这小鬼身子,立刻消失无踪。
陶潜未遮掩自己的目光,林不觉瞧了,也颇为坦荡道:
“却是没想到道友身具非凡法眼,这鬼唤作,无他用,专精辟邪。”
“我的修行有些特殊,大册本命经乃是一本域外秘典,但有一件异宝镇压污秽,替我承受代价,算是以正法御邪经。”
“除却阳明鬼这类正直有德之鬼外,我还可御使一些邪魔外道,淫邪恶鬼之流,若被我见了域外天魔,也可施法拘来。”
“许是因为我的法门方便些,社中才遣我来此金沙城活动,不虞担心被七邪宗发觉。”
陶潜也是没想到,这林不觉是如此坦诚一人。
他只是看一眼,对方便只泄了些许底细根脚。
面貌如玉,心地光明,君子也。
陶潜心中赞叹,正也欲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忽而见林不觉、钟紫阳二人,眉头都是皱起,面色也冰冷起来。
原是遮掩了身形气血的三人,已踏入血肉厂区。
只见得眼前街道、广场、空地,处处可见大量城民。
不管男女老少,皆着短打衣物,灰黑色,满身脏污。
面黄肌瘦,气血两亏,神魂黯淡,心火摇曳,外在躯壳也都是萎缩着,耸着肩,脑袋耷拉着,每一人都像极凡俗世界曾流行过一段时日的烟鬼,体内的一切似乎都被彻底掏空,浑浑噩噩只余下一具不堪用的皮囊。
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而后在那些金沙宗弟子的控制下,似囚犯,也好似奴仆般,分流成一股股,进入一座座古怪工厂内。
陶潜眉头也皱紧,心头暗道不妙。
行尸般的人,他在膏人城外也见过,被高家布置的矢气所污。
可膏人城城民只是躯体沾了污秽,又饥寒交迫,才变作那样,一吃了五谷之精,须臾可恢复。
但眼下这些,陶潜看得第一眼便生判断:
“没用!”
“这些人,恐是彻底被掏空了去。”
“便是我用谷神簋炼再多的出来,再佐以灵丹妙药去治,只怕也是丝毫效用都无。”
林不觉与钟紫阳,都听到了陶潜传音。
后者面色凝重,叹息道:
“以秘法建工厂,再以人族作资粮,炼各种灵丹、法器。”
“这种掘人族根基的法子,说是从七邪宗流传出来的,实则恐怕是的手笔。”
“七邪宗以金沙城为第一试点,而方士,则以新月省为试点。”
“我等反应过来时,已是彻底来不及,血肉工厂遍布新月省大大小小的城池,尤其是金沙城,以及都城商阳,更是万里苍穹见不到一缕白云,千里大地嗅不到一丝清气。”
“若只如此便罢,最骇人的是这种法子对凡俗人族的伤害。”
“便是如福寿膏一类物事,也无法将人摧残至此模样。”
“他们,甚至都算不得是人了,是正在被一点一点挖空的……皮囊。”
钟紫阳刚说完,林不觉直接遣了一头绿皮灵鬼,捉了一个浑浑噩噩的凡俗人族前来。
只看外在,却是个满脸憨厚的精壮汉子,站在三人面前。
谁都想象出来。
这汉子,应是为了全家的口粮生计,这才将自己给发卖到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