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内宅大堂之上,刘云起正抖擞精神,大声说道:“我辈世居台州,代为缨冠之族,乡里们信重我们,投庇于我等檐下。如今官府检料田土,分明是为了聚敛,在座的皆为乡里豪杰,岂能束手任其鱼肉?”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见众人纷纷点头,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提高嗓门道:“我们周家忝为宁海大族,在这里有一个倡议,大伙儿联合向临海城中的罗留守提出要求,出言保证我们的田土部曲不损,否则这度田料民之事就休想推行下去!”
“不错!说得对!要让那群王八蛋知道这台州到底是谁的天下!”顿时堂上满是应和之声,刘云起这番话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出了所有豪强的心声,自从唐末动乱以来,这些豪强早已把他们侵吞的田土和人口当成了不容侵犯的底线,任何敢于触动他们这个既得利益的人,哪怕是有朝廷诏命的官府,他们也不能容忍。
堂上虽然是一片叫好之声,可是还是有几人心情比较复杂,便是那乐安县的豪强首领李安的几个心腹,他们从心里赞同刘云起的说法,但来又不愿在李安的面前向刘云气叫好,毕竟李安此行便是要和那周家争夺盟主之位的,正犹豫间,却只见李安带头击掌叫好,这才没了顾忌,也跟着叫好起来。
刘云起见此时堂上气氛热烈,赶紧趁热打铁,笑道:“不过呢,罗留守乃是朝廷敕封的州县之长,我辈乃是他治下百姓,与其对抗,不但与朝廷法度不合,而且不智。依在下所见,应当先派使者上书罗留守,表明我们并非抗拒“度田料民”的政策,而是台州战乱多年,形势与他州不同,若仓促而行,只怕反而惹得州中动荡,那边不好了!”
堂上这些人都是人精,刘云起话说到这里,早已明白了大半,有个嗓门粗大的汉子高声笑道:“不错,咱们来个先礼后兵,我回去便把与州外交通的山道给堵塞了,便说是山水冲垮了道路,让那罗留守看看,就凭他那几百兵,在这台州中还能掀的起什么大浪。”
“这位说得不错!”刘云起笑道:“正如这位所言,这台州与外界交通不便,我们只要把那几条山路给塞住了,那罗仁琼便是瓮中之鳖了!”为了激励士气,刘云起故意避去海上的道路不提。
堂上虽然气氛热闹,可李安却是面带冷笑,看着刘云起在上边说的得意,像他这等老奸巨猾之人,又岂会相信周家费这么大力气将众人召集起来只是为了应付官府“度田料民”之事,只是既然对方囊中的玩意还没有尽数抖落出来,他也不好出言驳斥,只当在这里看一番好戏便是。
刘云起见时机已经成熟,回头看了家主周云成一眼,得到了他的许可后,便咳嗽了一声,笑道:“列位,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我们要办这么一件大事,总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否则这么一盘散沙的样子,只怕会被官府各个击破,那时可就悔之晚矣呀!”
刘云起这番话说完,堂上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都是聪明人,刘云起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那就是周家要坐这个盟主之位,现在形势尚未明白之前,便是多说多错,还是什么都不说静观其变为上。
“刘兄弟,可是云成兄要坐这个位置?”一直坐在那里静观其变的李安突然站起身来朗声问道。
刘云起愣了一下,尚在犹豫间,便听到身后周云成答道:“不错,云起的话便是我的意思,周家田土、部曲都不少,‘度田料民’这桩事牵涉甚多,既然现在的确要有一个人来牵头,周某便来担这个担子。”
听到周云成坦然承认,李安不由得微微诧异,旋即笑道:“我李家田土、部曲也不少,这个胆子李某也想担一担,周兄以为如何?”
周云成脸色微微一白,自从他当上这周家家主的位置,十余年来已经少有人敢于这般与他说话,可他毕竟并非常人,旋即笑道:“这担子如此之重,周某一人正恐怕担不动,李兄要来帮忙,那是正好。”话语中已经有了妥协之意。
李安心下自忖自己实力与周家相仿,若无周家支持,自己也无法将此事办成,妥协是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很快便做出决定,便合掌笑道:“如此甚好,周兄雅量,李某钦佩之极。”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传来几声叫骂声,随即便是兵器的撞击声和短促的惨叫声,堂上人顿时脸色剧变,尤其是周云成与刘云起二人心中更是巨震,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众人正惊疑间,便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和甲叶的碰撞声,显然是有大队甲士正在包围过来,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周云成和刘云起二人的身上,李安更是又急又怒,反手从怀中拔出匕首,怒喝道:“周云成,你这厮要用强胡来吗?”
此时周云成也是如坠五里云雾中,后退一步道:“休得胡言,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回事。”
李安此时哪里肯信,振臂喝道:“在周家内宅之中,还说不知道?你当我李安是三岁小儿吗?大伙儿并肩子上,先拿了这两个狗贼当做人质。”说罢便要上前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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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此时,只听得咔嚓一声,堂上的木门便被撞开了,十几名身披重甲的兵士一涌而入,雪亮的钢刀排墙般压了过来,李安眼见形势不妙,便要往后门逃去,刚跑了两边,便看到四五张强弓对准了自己,原来后门也已经被堵住了,只得退了回来。此时的他端的是又怒又悔,戟指着周云成骂道:“你这狗贼,便是害了我的性命,也休想从我身上捞到半点好处去家。”
周云成虽然被李安痛骂,也不动怒,他知道无论自己此时如何分辨,对方也绝对不会相信,不如静观其变才是上策。此时外间涌进来的兵士已经将众人围在当中,平日里肃穆庄重的周家大堂之上此时满是金属的寒光,温度仿佛一下子低了十几度一般,几个胆小的不禁打了个寒颤。
“周先生果然是信人,将州中豪徒尽数诱到此地,倒省了本官手脚。这般大功,本官定当禀明节度,重重封赏!”突然堂上有人高声笑道,众人觅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那些披甲士卒纷纷躬身让开,露出两个人来,说话的那人是个疤脸汉子,众人不识,倒是他身后持刀侍卫之人,燕颔虎须,正是周云成的嫡子,奉命在外守卫的周虎彪。
“你是何人?”李安听到那人话语,又看到周虎彪在那人身后侍卫,心下一惊明白了五六分,只是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罢了。
“我是何人?哈好!”那疤脸汉子笑了两声,却不直接回答,突然沉声道:“周校尉,你来告诉这厮某家乃是何人。”
“是!”周虎彪应了一声,上前两步,身上的甲叶发出一阵铿锵声,他高声道:“尔等听好了,我身后这位便是镇海军衙将,泰州留守罗仁琼,此番我父亲将尔等诓骗到此,便是罗留守的命令。”
堂上顿时一片死寂,众人都被形势突然的转变惊呆了,方才还与自己信誓旦旦要一同抵抗官府“度田料民”政策的同伴一下子变成了官府的内线,自己和所有的同谋也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砧板上的肉,这种剧变实在太大了,超过了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一时间竟然无人想起怒骂。
“狗贼!”一声嘶喊打破了寂静,李安一步抢到周云成身前,一刀便向对方胸口扎去,恨不得将对方刺个对穿。此时的他恨不得将周云成碎尸万段,他来之前预料过周云成可能会图谋盟主之位,会借用联盟的机会扩大周家的势力,可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早就与官府勾结,整个事情就是一个大圈套,他把所有的人都给买了。
“啊!”随着一声惨叫,倒下的不是周云成,却是暴起杀人的李安,原来周虎彪早已长刀出鞘,看到李安出手刺杀父亲,从侧面扑了上去,一刀便将对方的握着匕首的右手斩断,救了父亲的性命。
“好刀法!”罗仁琼赞道:“快将周先生护住了,此番立下如此大功,若让这些乱贼伤了,主公知道了,怪罪下来,那可就不妙了!”立刻几名甲士冲了上来,不由周云成分辨,便将他带到一旁,围在当中,在堂上众人看来,自然是小心护卫,免得被旁人刺伤,可是周云成自己心里却是有数,那些兵丁与其说是保护自己,还不如说是将自己控制起来免得乱说话罢了,他从没有过与罗仁琼联合引诱台州豪强入瓮,对方这般说谎只有一个目的,挑拨周家和其他豪强的关系,绝了周家的退路,逼得周家死心塌地的为官府效力。至于真正与官府勾结之人,自然是那个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嫡子周虎彪了,想到这里,他抬头向周虎彪望去,正好对方也向这边看过来,两人目光相遇,周虎彪立即低下头去,眼神中分明有一丝慌乱,周云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管如何,无论是周家还是台州,自己对于形势的发展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力了。”
“来人!”罗仁琼转过脸来,指着正握着断腕右臂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李安,面上已经满是肃杀之色:“快将这个狂徒拖下去,好生看管。”
“是!”立刻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士扑了上来,将那李安拖了起来,那李安此时受了重创,哪里还有力气反抗,兵士将其反剪了双臂,用绳索绑了,便拖了下去。那些豪强看到李安的悲惨下场,再想想自己的处境,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罗留守!小人是受李安那厮逼迫,没奈何才来这里的,请留守恕罪呀!”此时一人福至心灵,第一个冲出人群,扑到罗仁琼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哭喊道,将所有的罪过全部都推到李安那边去了。
旁边人看到,赶紧有样学样,扑到在罗仁琼面前,一边大声哭喊哀求,一边大声痛骂李安,至于在宁海县的他们,为啥会被势力范围还在乐安县的李安逼迫到周家策划阴谋,那他们就顾不得了,总不能实话实说,说那周云成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那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一时间堂上满是哭拜之人,还站着的除了罗仁琼一行人外,就只有刘云起了,他此时又是尴尬又是迷惑,难道家主连自己都瞒住了,和周虎彪暗中与官府串通,想到这里,他不紧打了个寒颤,如果是这样,那周虎彪在周云成心中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自己那个外甥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自己,先前对周虎彪使过的那么多手腕,只要周虎彪拿出十分之一还在自己身上,自己就承受不住,自己应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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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起站在一旁犹豫不决,这边甲士们已经围了上来,将地上哭拜之人悉数捆绑起来,眼见得不能再犹疑下去,他一咬牙,便跪了下去,刚磕了两个头,便被扶了起来,抬头一看,却是满脸笑容的周虎彪,只听得对方轻声道:“叔父请起,有我在此,定保的周家无恙。”
刘云起此时心中虽然还有些糊涂,可经历此事后能平安无事也是意外之喜,赶紧笑着低声道:“多谢贤侄了。”
“一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呢?待会这里有些邋遢事,莫要脏了叔父的眼睛,您且先去后厢休息。”周虎彪脸上神情越发恭谨,伸手便延请刘云起向外行去。刘云起赶紧连说不敢,尾随周虎彪出去,经历这般突变之后,此时他也不禁觉得心虚胆怯,只想回到家人身边好生歇息,
刘云起下得堂来,只见外面到处是披甲持兵的精悍军士,显然此时的周家庄已经为官府所控制,不由得暗自心灰意冷,那罗仁琼这些日子躲在临海城中,行事皆是在暗中,表面上看过去不过泥像木偶一般,可一旦发作起来,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手毫无反抗的机会,实在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自己居然妄想打他的主意,实在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了。
刘云起正暗自庆幸,突然只觉得喉头一紧,却是被人用绳索套住了,他待要拼命挣扎,可手脚却被人用力抱住,随着那脖子上的套索越收越紧,刘云起的挣扎也越来越无力了,到了最后,他终于停止挣扎,双眼暴睁,舌头伸出,被人活活勒死了。
“干得好,你们两人把这小子的尸体送到右边厢房去,再用这厮的腰带把他吊在房梁上,伪装成自缢而死的摸样,知道了吗?”说话那人满脸的兴奋,却是周虎彪的手下朱五。
两条汉子应了一声,便将刘云起的尸体抱了起来,一人不解的问道“五哥,这狗贼过去没少给首领找麻烦,这次逮着机会正好一刀刀活剐了他才解气,何必这般麻烦,倒是便宜了他。”
朱五得意的笑骂道:“你们两个兔崽子想想,虎彪哥是要当周家家主的人,这狗贼怎么说也是他的长辈,虎彪哥怎么能沾上虐杀血亲的罪名呢?可这般做,旁人都以为他是多行不义,畏罪自杀,谁还能怪到虎彪哥的身上?”
那两人听了朱五的解释,纷纷点头,脸上满是钦佩的表情,方才提问那人笑道:“绝!首领这招真绝!要刘云起‘自杀’就他就得‘自杀’。”
朱五左右看看无人,轻声道:“好了,快去办事吧,手脚麻利点,若是留下半点马脚,你们两人便摘了自己的脑袋瓜来见我吧。”
二人应了一声,便扛起刘云起的尸首往右边厢房跑去,朱五看了看四周无人,才快步往大堂那边赶去复命。
此时大堂之上,只有罗仁琼、周虎彪、周云成三人,其余人等已经悉数退下,不复方才人头耸动模样,突然罗仁琼走到周云成面前,拱手笑道:“本官恭喜周先生了!”
周云成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应道:“周某如今已为阶下之囚,生死操于人手,又有什么可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