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成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然方才见到王审知已经做出了那么明显的表示,又看到赵引弓立刻被拖了下去,却也没想到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饶是他也知道眼前这人杀人累累,欠下的血债只怕死上个三五百次也是还不完的,也不禁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
由于王道成此前未曾亲眼见过赵引弓,也无法确认眼前这枚首级到底是不是赵引弓本人的,毕竟谁也不能确定王审知会不会使个李代桃僵之计,找个相貌与其相似的人杀了来糊弄自己。于是也顾不得惹得对方不高兴,招来一名同行的随从,此人本是明州军的一名校尉,熟识旧主赵引弓的相貌,此次吕方特地将其派来,就是用来确认赵引弓的首级。那随从上得堂来,仔细辨认了赵引弓首级半响,方才来到王道成耳边轻声附耳说了两句话,王道成这才起身向王审知为方才自己无礼的行为告罪。
“王押衙尽忠职守,本府只有且敬且佩,岂有怪罪之理!”王审知却是摆了摆手,从方才王道成唤来自己随从确认赵引弓首级的时候开始,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不久前下令斩杀赵引弓的命令不是从他的口中。说到这里,王审知转身一旁的颜嵩点了点头,颜嵩得到暗示后,站起身高声道:“将东西搬上来。”
随着颜嵩的喝令声,堂下上来数十名兵卒,搬上来十几个笼箱,那些兵丁步履沉重,显然这些笼箱中所装之物颇为沉重,待到搬运完毕后,那些兵卒拱手行礼后,除了一名带头的校尉,其余便纷纷退下,只留下十几个笼箱散落在明堂中央,显得十分突兀。王道成看到王审知这般举动,也不知道对方壶里卖的什么药,正思量间,只见王审知做了个请看的手势,那校尉揭开了一个笼箱,堂上不由得升起一阵低呼声,原来那笼箱中装得满满都是两寸见方的银锭,在堂上明烛照耀下发出诱人的银光。
王道成看到这么多银锭,饶是他商贾世家,也是见惯了财货的人,此时也说不出话来。须知唐时中土外白银尚未大规模流入,金银数量稀少,主要是在宫廷贵族存藏,或制作为首饰器具之用,通货还是铜钱、布帛杂用,银价远比明代后期高昂,淮南之乱时,吕用之当时还为庐州团练使的杨行密进兵广陵,出的价钱便是白银三千铤,这已经是惊人的天价了,可眼前这个笼箱中的银锭粗粗估来就不下一百五十铤(每铤大概五十两),若其余十几个笼箱中所装的财物价值不低于这笼箱中的话,这十几个笼箱的财物的价值对于王道成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了。
“王使君,这是何意?”王道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视线从那闪闪发光的白银从拔了出来,尽量用镇静的语气对王审知问道。
“赵贼从台州逃至鄙处,这些都是他随身携带的财物。”王审知指着那些财物笑道:“本府出身贫贱,最恨的便是食民血肉的贪官污吏,这些定然是两浙百姓的民脂民膏,今日便请王押衙与那些马匹一同带回杭州,交与吕使君,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如果说方才王审知以雷霆手段斩杀了赵引弓,让王道成感觉到的是隐约的害怕的话,现在王审知表现出来的慷慨大度和君子之风,对他又造成了另外一种冲击。要知道唐末乱世的诸家藩镇之中,能够保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不巧取豪夺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像王审知这般将已经吃到肚子里的肉还吐出来的,简直是天方夜谈。王道成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王审知的位置上,不在马价上狠狠敲上一笔,就算是发善心,像赵引弓这些私财,绝对是吃到肚子里去,连点渣子也不会留给吕方。想到这里,王道成又看了看王审知那生的极有威仪的容貌,他越发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了。
“那鄙主那些战马呢?却不知王使君索价几何?”王道成暗想对方既然连这么大块的肥肉都吐出来了,方才又答应让自己在返回的时候将战马尽数带回,想必在马价上也不会为难自己了,再说有赵引弓遗产这么大一笔浮财在这里,王审知再怎么漫天要价,王道成也准备认了。
“这些马匹本就是吕相公之物,何须再付马价?王押衙明日自去城南马营去领取便是。”果然正如王道成所料,王审知爽快的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看到自己此行意外的顺利,王道成不由得兴奋的站了起来,举杯向王审知祝酒道:“王公果然当世君子,末将感佩不已,今日满饮此杯,为王公寿!”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王审知高声道,声音中满是欢愉之意,也将杯中酒饮尽,一旁的侍女赶紧给他重新斟满酒杯,他举起酒杯,对王道成道:“本府久闻吕相公领千人渡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几年功夫便平定两浙,乃是当世的豪杰,虽未曾蒙面,可也早就敬佩不已,今日能与其订和,从此两浙、福建百姓无有干戈之苦,本府满饮这杯中酒,也是为吕相公贺!”
王审知既然举杯相贺,堂上众人当然也得举杯相和,却没想到他且饮且斟,竟然一连满饮了三杯,王道成自然也得举杯应和,他此行诸事都已经了解,心中已经没有了什么挂碍,喝的十分爽快,一连四大杯酒入肚,酒入饥肠,发作的特别快,刚刚坐下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耳边传来的王审知的话语声都好似从远处传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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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审知酒量甚弘,虽然一连饮了四杯,除了说话声音大了少许,倒没什么征兆,他吃了两口菜,好似不经意间询问道:“某家与吕公神交已久,却不知吕公今年春秋几何?”
王道成笑道:“某家主公正值春秋鼎盛,今年三十有七了。”
“哦!”王道成脸上露出一丝讶色,转即消失,笑道:“果然英雄不问年高,某家痴长五岁,功业却是远远不及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问道:“却不知吕公有几子几女?”
此时的王道成酒劲已经有些上头,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听到对方的询问,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我家主公只有一子一女。”
“那分别又有多大?”王审知好似看出了王道成此时酒劲上头,赶紧抓住机会,逼问下去。王道成此时已经是条件反射般的答道:“小公子今年两岁左右,至于女公子,今年十一了。”
王审知听到吕方子女的年龄,满意的点点头,待要继续询问,却只见王道成已经满脸通红,身子慢慢向几案上软去,知道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了,只得作罢。
深夜,威武军节堂中,诺大的节堂之上只有王审知、颜嵩还有几名王家族亲,显得格外的冷清,这几人除了颜嵩以外,都是威武军和王氏宗族中的核心成员,此时他们脸色郑重,显然在商讨极为重要的事情。
“三弟,你当真要为延翰向吕方求亲?”一名外表古拙的男子沉声询问道,此人正是王审知的二哥泉州刺史王审邽,在长兄王潮去世前,越过他将大位传给才干卓异的三弟王审知,他不但不起兵争夺,反而全力支持王审知,王审知也对其十分信重,将福建省内的重镇泉州交在他手中,此人平日话语极少,但是若有开口,言必有重,在王氏宗族内威望极高,乃是威武军中仅次于节度使王审知的人物,此番他连夜从泉州赶到福州,可见他们正在谈论事情的重大。
“不错!”王审知答道,此时的他脸色沉重,哪里有方才酒宴上的欢愉之意,“吕方新得两浙,北方又有强敌,急需解除南面的威胁,所以他才将温州两县之地让出,将险要之地尽数交与我等。我看此人胸中格局不小,手下也颇有人才。淮南眼下虽然外表强盛,然杨行密重病在身,命不久矣。其子皆暗弱寡谋,众将多桀骜不驯之辈,妻族中又无强援,只怕不久后便有变故,那时吕方定然不会局限两浙一地。彼既然与我修好,不如趁机与其联姻,福建地域狭小,土地贫瘠,士民寡弱,我们又是客军,能得此强援,也是一大臂助。”
王审邽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旁边一人问道:“那若是吕方修养好了,以姻亲为由,趁机吞并我等怎么办?”
王审知沉声道:“若是与我联姻,他的女儿就在福建,也算是个人质,虽然他未必放在心上,也算是层障碍。”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自信的说道:“而且若是我在他的位置上,或者渡江进取淮南,或者越过浙南山脉进攻抚州、饶州、洪州等地,那边土地肥沃,户口殷富,取之则可以富民强兵,更重要的是,攻取了这些地方才有了通往中原地区的通道。而福建地域狭小,土地贫瘠,取之无益,反而突然耗费兵力钱粮,不如和我们保持良好关系,对他更有利,吕方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能看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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