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正尴尬间,赶紧笑道:“正是在下,某上得堂来,只看到都是人,也不知道该坐在哪里。”本来如果是昔日幕府之中,像这种大型的宴饮都有专门的校尉担任导引,可杨行密出身草莽,平日里又未曾有这么大型的宴会,居然出了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纰漏。搞得吕方十分尴尬。
那人好像对宴会的情况十分熟悉,不过一会儿便将吕方带到了位置。吕方一面连连称谢,一面打量来人,只见此人身形魁梧,长了一副圆脸,脸色微黄,颔下三缕长须,看上去寻常的紧,扔到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身上穿了一件七八成新的圆领袍服,应是杨行密幕府中的将佐。吕方正要开口询问姓名,那汉子拱了拱手,笑道:“吕使君且请安坐,末将还有些事情要打理,若无什么要吩咐的,便失陪了。”
那汉子说罢正要转身离去,吕方道:“且慢,这位兄弟忙活了半天,某家连个姓名都不知晓,这如何说的过去,正要请教上下。”
那军汉倒是谦和的很,抱拳行了一礼,笑着答道:“末将姓徐名温,忝任杨王幕府押衙,今日得见吕使君威容,三生有幸。”
吕方顿时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莫非你便是那个‘徐婆子’。”原来这徐温他初入淮南军中时是听闻其名,此人在杨行密手下骁勇善战的“淮南三十六英雄”中是个异类,其人加入杨行密军中资格甚老,可并无什么战功,虽为武人,可一直只是做些检点钱粮,整理文书之类书吏的事情,并无破阵斩将之功。昔日杨行密攻入宣州时,众将都去争抢金帛,唯有他据守粮仓,熬粥分施于饥民,结果手下士卒并无半点好处,在军中传为笑谈,将士们听说要派到他手下做事,无不愁眉苦脸,好似倒了八辈子霉一般。众人皆以为此人怯弱,有“徐婆子“的外号,在杨行密幕府中也混得颇为不如意,和他资格差不多大半要么已经独领州府执掌方面,要么参预机密,只有他还做个小小押衙。
吕方话刚出口,便后悔万分,像这等绰号,那徐温听了定然不喜,人家再怎么混的不如意,好歹也是杨行密的贫贱之交,像自己这等后进者,随便说上几句话,也能让你吃个哑巴亏,正要开口解释几句,却只见那徐温脸上并无半分不快的神情,笑道:“想不到贱名有辱吕使君耳闻,末将口舌笨拙的很,倒是省了不少力气介绍了。”
吕方心头暗自吃惊,这徐温要么是当真胸怀宽广的好汉子,要么是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颜色的奸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自己都应该为自己的失言道歉,吕方正要开口,忽然堂上突然静了下来,吕方转身看去,却是淮南节度使,弘农郡王杨行密从堂后出来了,方才还聚成几团交谈的众将佐纷纷回到自己位置上,肃然而立。徐温笑道:“杨王到了,末将有职守在身,他日有时与吕使君再叙。”言罢,便微微一躬身下得堂去。
吕方赶紧站直身体,依照昨日陈允细细说与自己听的礼仪行事,这军前失仪之罪可也不小。吕方正小心翼翼的依照上首的中军虞侯所赞礼敛衽行礼,突然被旁边那人碰了一下,险些一脚踩在自己袍服前襟上的,跌个狗吃屎。吕方此时身上所穿的便是正四品的朝廷官服,身披朱袍,腰系犀带,头戴黑纱幞头,穿上后对着铜镜沾沾自喜的很是臭美了半天,暗想今日总算明白了古书上所述“汉官威仪”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可跟着陈允学习礼仪举止时,可就吃足了苦头,让他他无比想念平日里所穿的紧身短衣。
吕方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体,恼怒的侧头看方才是何人害的自己如此狼狈,却只见自己身边那条黑脸汉子涨得满脸通红,正在努力把自己头上那顶黑纱幞头扶正,身上那件官袍前襟上也有几处脚印,却是浙江边上的老熟人王茂章。看到他也这般狼狈模样,吕方胸中的怒气顿时也消了下去,伸出右手碰了碰王茂章的肩膀,笑道:“王将军,别扶了,再过一会儿杨王说完话,开始饮宴,便可以免冠了。”
王茂章抬头一看,却是吕方,侧耳一听,正听到杨行密已经说到:“上仰圣天子鸿福,下倚仗将士用命。”心知吕方说的不错,也不再费力气折腾自己头顶上那顶黑纱幞头,苦笑道:“吕刺史见笑了,某家是个粗人,挥刀舞槊也就罢了,穿上这等劳什子在堂上做这些玩意,比杀了我也还难受。”
吕方指着自己袍服前襟上的脚印道:“王将军你看,我也差不多,你我也是共过生死的人,莫要叫那些官职,倒显得生分了,称我任之便是。”
世上说男人有“三大铁”,无非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堂,一起嫖过娼。这等道理是古今如一的,吕方在西陵时,便与王茂章共抗镇海军,虽然当时两人心中颇有芥蒂,可也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加之后来吕方殿后,让近万淮南兵全军退回淮南,王茂章对其也是颇为佩服的,加之方才二人在堂上同一般遭遇,无形之中距离也拉近了不少。王茂章也不再矜持,笑道:“如此便逾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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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下相互见礼,此时杨行密也说完了话,众人皆坐下免了冠冕,婢女僮仆流水般送来酒肴珍果。吕方曲意奉承,处处说话小意,两人都是统兵大将,一时间便说道刚刚打过的清口之战来,王茂章刚刚与役其中,吕方细细询问,他前世本就喜欢看些军事书籍,这些年来,又有丰富的行伍经验,一句句话都挠到王茂章的痒处,见解又是极为精辟的,由不得王茂章不起得平生知己之叹。两人说的入巷,王茂章拊掌叹道:“昔日犬子为任之所败,回家与我叙说事情原委,我还以为不过是遇到了一个侥幸之徒罢了,后来在湖州大营中,观莫邪都行伍营寨,皆有法度;今日细谈,才知道任之胸中大有沟壑,远胜于我,不过有一事不解,却要请为我开解,还请万勿推脱。”
王茂章说到这里,也不待吕方推脱,自顾说了下去:“清口之战时,那朱瑾领数百甲骑,便敢直扑庞师古七万大军,其勇不下古之霸王;料敌定计,先驱庞师古,后破葛从周,筑坝水淹宣武大军,其谋不下韩、白。手下沙陀铁骑,关东壮士,也是天下少有的劲旅,兼之身边还有实力不下于他的兄长扶助,那朱温不过是黄巢余孽,所在的汴州也是四战之地,为何朱瑾最后却落得个失地落败的下场?”
吕方看了看四周众人,都在三五成群的饮酒作乐,夸示功绩,无人注意自己这边,便喝了口酒,清理了一会儿思路,随手取了几根竹筷以为算筹,一一为王茂章解释道:“天下之事,其虽然看上去偶然居多,但是若细细盘查,必有其原委因果,兵法之道矣然。朱瑾虽然士马精强,兼有兄长相助,然朱温先灭黄巢,后又在破秦宗权谋反称帝,朝廷以之为蔡州四面行营兵马都统,彼便有了号令各处军州兵粮的名义,那秦宗权荼毒四方,所到之处,市井为墟,朱温击破秦军后,许多为秦军所占据的州县便被放弃,无形之中,变成了朱温的地盘,此人出身低贱,知道民生艰苦,择良吏守之,劝耕农桑,于是实力大增,张全义、赵犨困窘时,也为朱温所救,这些人知生民之道,兵无粮不行。朱瑾兄弟与朱温苦战十余年,朱温也多有挫败,可军势却越战越强,其不无原因。其二朱温所据汴州虽然四面是敌,易攻难守,可漕运路经此处,朝廷居于关中,各道供奉皆经此处,水运便给,只要稍加整治,其利甚大。朱温又与魏博交好,北面无有后顾之忧,河东李克用四处用兵,树敌太多,他可以专力向东,这也是他取胜的原因。”
吕方说到这里,看到王茂章在那边捻须思索,自己也有些得意,毕竟此人在淮南也是有名战将,竟然坐在这里共同讨论兵法,可不是过去在bbs上和人发帖子所能比拟的。吕方正得意间,那王茂章脸色突然笑的有些古怪,问道:“那你若是朱瑾,当如何与那朱温争锋?”
吕方此时已是成竹在胸,脱口而出道:“那时秦宗权纵兵四掠,谋逆称帝,实是自取灭亡,然而北至河阳,南至淮南,西至关中数千里土地,数十州县皆无长官,此时若是击破秦贼,这些州县便皆为那人囊中之物,若我为朱瑾,定然选一口才便给之士,携重资前往朝廷,求那蔡州四面行营兵马都统一职,攻打秦宗权,彼以施虐为务,并无深固根本的打算,只要军事不利,手下便会星散,那时已强兵临之,分遣将校良吏四据,便是身兼数镇节度,下辖十余州也不无可能,只要内修政治,外讨不臣,休养将士,以待时机有变。最是不堪,也不可在合乡一战大破秦宗权后,便受禄而退,那时朱温已经苦战多年,士马疲倦,朱家兄弟兵势强盛,正是取而代之的良机,他们这一退兵,不但将中原数十州尽数委于朱温,也丢弃了自家性命和基业。”
“哪来的贼厮鸟,在这里胡嘴,说你家爷爷的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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