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话声音虽轻,在徐方耳边竟如同平地了打了个霹雳,曹孟德就不用说了,汉末权臣,几乎篡汉自立的大枭雄;宇文泰就更不得了了,本朝与前朝、北周、西魏等一脉相承,虽然鼎革改命,但几朝天子、殿上权臣出身都是一个集团——关陇豪右,而建立这个集团的人便是宇文泰,当时天下三分,宇文泰所统治的西魏无论从人口、土地、财富都是最弱的,而宇文泰就是靠这个集团南征北战,由弱到强,后来隋文帝、本朝高祖一统天下也就是由关中起家,依靠的也都是同一个集团。就算徐方再怎么粗鄙无文,“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这句话总是听过的。吕方现在不过拥一县之地,麾下不过千余,陆翔对他这么高的评价,嘴上虽不敢反驳,心里总有点不以为然。口中便问道:“既然陆兄以为吕方真有天命,为何不出首,从龙之功可是最大呀。”
陆翔摇了摇头叹道:“这望气之术哪有这么简单,某也不过看出些端倪来,说句不敬的话,若是玄武门下尉迟敬德马慢上几分,我朝太宗皇帝只怕就是李元吉了,古话说“真龙不死”,反过来说“若是死了便不是真龙了”,这天命之事虚无缥缈得很,若他此次不死,在做思量吧。”
徐方听了陆翔的话,心中越是想变越是有理,但心中却暗自鄙夷:“你陆翔明知道那吕方有可能是真龙天子,还眼看着自己的世交往火坑里跳也不拉一把,敢情是把那朱挺之当做吕方的试金石了。还好自己不是他的世交。”
陆翔看出了徐方的心思,暗想那朱挺之后院中的那些甲胄来看,灵隐寺在他身上下的本钱不小,踏上了这条路,又岂是说退便退的,却也懒得解释,只是闭上眼睛养神。那徐方的心思却活泛起来,虽然他对陆翔的品格颇为鄙夷,但方才一番话却颇投他的脾胃,将吕方平日的作为回想一番,从龙之心弥坚,顿时觉得自己那张胖脸也颇有贵气,说不定将来也可以捞个一州刺史当当,那出首方才那些人自然是最好的投名状。想到这里则开始东张西望寻找个机会通个讯息,可惜在这河面之上能有什么办法,跳河逃走却是不敢,以陆翔方才的身手看,只怕自己还没到落到水中便被拖回舱中,自己虽然喜欢功名利禄,但小命还是更重要些。
徐方在舱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半响,终于决定先借口出恭去舱外看看有无机会可乘。跑到船尾,找个无人的地方蹲下,苍茫的水面上看过去空荡荡的,好不容易磨磨蹭蹭的拉完了,冰冷的湖风吹的肚子都有些疼了,眼看水面上还是连条船板都没有,要是在磨蹭下去,就算那陆翔不起疑心,也要被寒风吹出病来了。徐方正拿根厕筹刮着自己的屁股,突然前面的水道拐出一条小船来,眼见船上那人有些眼熟,正是那投入吕方军中的族侄徐二的哥哥徐大,张口正要喊对方靠过来,但想起陆翔刚才在明伦堂上显露的身手,便胆寒了几分,咬咬牙将左手食指咬破,撕下内衣一块绢布,在上面草草写下几个字,取了怀中玉佩裹成一团,待那徐大的船靠近了,扔了过去,眼见徐大疑惑的拣起那团绢布,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入舱内,装出镇静的样子,抱怨道:“这湖面的寒风当真难熬,好不容易才找个背风的地方,这泡屎倒是拉的爽利。”说罢安心坐下。舱中三人,朱允踪很快就累了了,睡了过去;陆翔还是盘腿静坐养神;只有徐方一人心神不定,一会儿想到书信送到后,朱挺之一伙被全灭,自己得吕方重用,封妻荫子的得意摸样;一会儿又想到朱挺之事成之后,事情邪路,自己被灭门的场景,一时间又是憧憬又是担忧,百般滋味皆在心头,三个时辰的船程竟仿佛一世一般。
徐大自从兄弟徐二从军之后,日子便宽裕了许多。家中少了徐二这个大肚皮之外,连老三都搬到二弟的田亩上去耕作,自己虽然有些愧疚,觉得对不起兄弟们,但想起婆娘也不再整日里絮絮叨叨抱怨兄弟们多占了自己便宜,板着的那张晚娘脸,便觉得这些日子过的畅快了许多。而且听村里的军爷说自家兄弟从军之时打翻了有名的壮士,还升了队正,管着十来号人,同村的也对他敬重了很多,如今农闲季节,快要年关,自己烧了些炭,便驾了小船想要送到县里换些盐巴,没想到居然碰到族长徐方,那厮举动古怪,竟从隔壁船上扔了一个物件过来,便做贼似的跑回了舱内。拣起移开确实一块绢布包着一块玉佩,那绢布上写了几个字,竟是鲜血书成,那玉佩看样子也是极为值钱的。徐大看了,虽然不认识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有大事,只怕族长老爷身处危急之中却无法脱身,待那船走远了,赶紧掉头向家中划去。
待上得岸来,连满船的木炭都不顾,便三步并作两步向徐方家跑去,不顾院门口几个晒太阳的闲汉起哄,冲到堂前,对正在忙活的婢女大声喊道:“老爷家中可有管事的人,某有急事,快快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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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婢女不过十三四岁,见徐大神色惶急,声音粗大。便有些害怕,将手中活计扔在地上,转身逃入堂内,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个中年汉子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根皮鞭。人还未到,喊声便传了出来:“那个穷汉如此大胆,在徐爷家里喧哗,不怕吃鞭子吗?”来人却是徐方的同胞弟弟徐恒,他是个草包脾气,在乡里横行无忌,不少人吃过他的苦头。
徐大听了这声音,便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但想起自己兄弟有了出息,怀中这封书信想必也颇为重要,加上自己按辈分还是那徐恒的叔叔辈,便鼓足了勇气,答道:“徐恒侄儿,某这里有封紧要书信,还请收存。”说着便将那绢布包着玉佩递了过去。
那徐恒本就颇为瞧不起徐大,听他唤他侄儿,顿时大怒,一把抢过绢布骂道:“狗奴才,还敢称某侄儿,也不看看自己有几两骨头。”打开绢布一看,举起手中皮鞭便劈头盖脑的抽了过去:“这玉佩不是某兄长的吗,你这小贼哪里偷来的,今日若不说明白,便打死了你。”说到这里,一脚便将徐大踢到在地,打得满地乱滚,大声讨饶。正混乱间,堂后走出一个妇人,喝道:“这是怎么了,又在胡乱打人了。”
徐恒见状,收起鞭子,将手中物件交给那妇人说:“嫂子,倒不是某胡乱欺负人,只不过这小贼偷了哥哥的玉佩,先给他一点教训,然后送官,让他以后还敢乱偷乱摸!”
徐大听了这话,连忙爬过来哭喊道:“某是来送信的呀,那玉佩便是徐老爷同绢布一同交与某的,哪里是偷来的,二爷千万别冤枉好人呀。”说道这里连连叩头,砰砰作响。
那妇人接过绢布和玉佩,看了绢布上的文字,脸色大变,弯腰扶起徐大,问道:“这绢布和玉佩是老爷亲手交给你的吗?”
徐大满脸血污,却被一双白皙的小手扶起,竟吓得呆了,旁边徐恒大声吼道:“嫂子你何等身份,怎么能碰这穷汉,也太不成体统了。”说着便要伸手扯那徐大。那妇人也不顾徐恒的劝阻,径直将徐大扶起,敛衽深深施了一礼:“先生有大恩与徐家,妾身阖家上下性命皆拜先生所赐,刚才小弟如此无礼,还请海涵。”
那徐大一下子从地狱爬到天堂,竟有些吓呆了,呐呐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旁边徐恒还要说些什么,那妇人转过身来喝道:“跪下!平日里夫君如何教训你的,今日若是妾身出来再晚点,便让你这蠢材坏了大事。”那徐恒听了这话,下意识得便如一断木桩般跪了下去。原来这妇人便是徐方的正妻,出身竟是清河崔氏,自汉末三国以来,直至唐末七百余年,天命无常,今日你称王明日他称帝,朝堂之上如走马灯一般。而清河崔氏以诗礼传家,贤士显宦辈出,本朝开国之时,朝廷修编《氏族志》,将崔氏位列第一,唐太宗听后勃然大怒,下令将李氏排名第一,皇后长孙排位第二,可崔氏还是排名第三,其在天下士人心中地位可见一斑。这妇人虽然不是最为显贵的清河大房、小房,只是青州房的旁支,但是平日也已让家中人极为敬重,那徐方虽然颇有资财,但却是外来小姓,却能在丹阳过得如此滋润,其妻的出身实是一个重要原因。那徐恒对他嫂子其实比他兄长还要敬畏三分,跪在地上老实无比,连个屁都不敢放。
那徐大见状忙说自己也是徐氏一族,还是请二爷起来好说话。那徐氏听徐大之言,笑道:“原来你便是那投军的徐二的哥哥,辈分上算起来还是拙夫叔父,既然是一家人妾身便不说两家话了,二弟他这般忤逆,不敬族中长辈,还不分青红皂白便动手打人,这次让他在堂下多跪一会也好长些记性。拙夫将这物件交与你的时候是什么情形,还请叔父等下说个明白。”说道这里,徐氏转身延请徐大堂上说话,徐大被徐氏一声“叔父”叫的骨头都酥了,赶紧跟在徐氏身后上堂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徐氏方才神色凝重的下得堂来,站在那徐恒面前,只是不说话。那徐恒一开始还有些怨恼徐氏小题大做,为了一个穷汉在众人面前折辱自己,但看徐氏的脸色如此凝重,心下却虚了。期期艾艾的问道:“嫂子休怒,千错万错都是某的过错,那厮到底带了什么消息过来?”
徐氏站在徐恒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响,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自顾说了句话:“二弟心中可在怨恨妾身亲疏不分,在外人面前折辱你吗?”
徐恒想了半响,答道:“某一开始也有些怨恼,可刚才想想嫂子并不是这等妄人,定有内情,所以打算等等问个清楚。”
徐氏听了这话,脸上满是笑容,敛衽对跪在地上的徐恒行了一礼,招手让身后的婢女将小叔子扶起,赞道:“二弟果然非常人,今日我们徐家终有兴盛的一天。”便挥退婢女,将从徐大那里打听来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说与徐恒听,那徐恒听到这般内情,已是目瞪口呆。最后徐氏总结道:“妾身看此乃进取之机,若此次事成,丹阳县内豪右定被一扫而空,剩下来的真空我们徐家定然可以占上一块,其次那吕方也非寻常人物,此可作为进身之阶,他是外来人,定需本地班底,我们徐家便是不二之选。只是。”说到这里,徐氏盯着小叔子的眼睛加重语气说:“县中兵力不足,就算抢了先手,与朱家等豪右比较胜负不过五五之分,此时我们徐家便是一枚重要砝码,每一个族中男丁都是珍贵的,那徐大二弟还在军中,岂能如此折辱。妾身出嫁从夫,你兄长身为族长,二弟你便是统兵之人,若如此莽撞,如何担得重任,如今你可知道我为何折辱你了吧。”
徐恒这才心服口服,答道:“嫂子苦心某知道了,若某不受到惩罚,那徐大只怕心中还有怨气,说不定便会故意说错什么,那便糟了,某以后一定小心从事,为嫂子分忧。”
徐氏笑了笑,点头道:“这才对了,某马上便变装与那徐大同往县城出首,你便将族中男子集中起来发放武器,修补村外围墙,囤积粮食。另外对那些家奴荫户说,只要愿意从军,事成后分与土地,变为良民,记住!外松内紧,切不可让外人看出什么迹象来。”徐恒连连点头,转身准备去了。待到天色昏暗,徐家后门便走出几名灰衣人来,鬼鬼祟祟的上了小船,向县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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