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花了半个月时间,将那些女子的家底查得极其详实,其父辈的确都是前朝废太子的拥趸,“谋逆案”后这批人皆被抄家下狱,男丁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少数牵连的女眷则是官卖为奴,终身为贱籍。
年纪也都对得上。
“这么说北乌人入京,只是借和亲的幌子麻痹大玄的警惕。”
“不错,打着废太子旗号的叛党,才是他们暗通款曲的目标。毕竟大玄一乱,于北乌百利而无一害。”
赵嫣总算明白,为何先前乌阙这般笃定和亲才是她唯一的生路。因为乱党一旦夺位成功,不会留她性命,斩草除根是每个胜利者坐稳皇位的第一步。
她设想过无数种让父皇撤回和亲圣意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一种。
赵嫣沉吟片刻,起身道“北乌人的和谈接近尾声,则说明他们与叛党的计划亦已商讨详实,得想办法将消息呈给父皇,否则就来不及了。”
她并不赞同父皇做的那些事,甚至是觉得恶心,可她不能坐视登上皇位的是异族人的傀儡,不能让天下毁于通敌叛国的阴谋中。
柳白微紧跟其后,二人朝着太后诵经的正殿快步行去。
“殿下是想借太后之口传信”柳白微有些担忧。
闻言,赵嫣停了脚步。
吹面不寒的春风穿廊而过,唤回她的冷静。
“你说的对,这话不能让皇祖母传。老人家年事已高,父皇又与她生有嫌隙,北乌勾结叛党事关重大,我不能再将她推向风尖浪口。”
可父皇远在玉泉宫,守卫森严,除了太后娘娘,还有谁有分量在父皇面前进言呢
“我试试吧。”
柳白微道,“我好歹是个郡王孙,禁卫应该能放我面圣。”
“不行。”
赵嫣毫不迟疑地回绝,“你与我私交过甚,父皇只会疑你,等他反应过来时,恐来不及了。”
“那还有谁”
“若殿下信得过,臣与老师愿请一试。”
月门后蓦地传来一个清泉漱玉般清朗的嗓音,赵嫣和柳白微对视一眼,快步向前,便见周及捧着文书,独自于庭中。
见二人诧异,他拱手一礼道“太后娘娘尚在小憩,臣闲暇游逛,并非有意帘窥壁听。”
“你听见我们说什么了”赵嫣神情复杂。
“听见了一些。”
周及一身磊落之姿,清朗道,“内贼外敌勾结,我为大玄臣子,万死不辞,老师亦如此。”
赵嫣有些迟疑,左相李恪行是两朝元老,深得父皇信赖,由他出面的确最为合适。
可是
“请殿下信臣与恩师。”
周及请求,拱手的姿势更低了些。
周及左右已经知道了,以他清正无垢的性子,即便赵嫣想拦也拦不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赵嫣沉思片刻,终是将袖中那份与北乌使臣接洽过的乐伎名册奉出,轻声道“事关国运,本宫拜谢周大人和左相大人。”
说罢,赵嫣和柳白微皆是后退一步,郑重回以一礼。
入夜,玉泉宫。
皇帝散发披衣,亲自接见跋涉而来的李恪行与周及二人,见到密信上的消息,不由咬紧了槽牙。
他起身,吩咐殿外禁卫道“去,即刻传朕旨意,鸿胪寺和礼部各部终止和谈。加派禁军监管,在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不得北乌使臣踏出四方驿馆半步。”
他陡然吸了一口寒气,以至于发出浑浊的哑咳声,牵连太阳穴突突阵痛。
一旁的甄妃见状,熟稔地点燃了无上香,白雾袅袅晕散。
李恪行奔波大半日,亦是骨痛神疲,扶着周及的手起身行礼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深吸一口气,坐在椅中缓了半晌,挥挥手道“左相和周卿为国操劳,奔波辛苦,今夜就在玉泉宫歇一晚吧,赐宿听雨楼。”
李恪行谢了恩,扶着周及的手出了殿门,跟着提灯的内侍穿廊朝听雨楼行去。
“挽澜。”
“学生在。”
“你说实话,北乌人勾结乱党的消息,究竟是谁给你的”
李恪行走得很慢,压低声音,“你今日去过蓬莱殿,只可能是她,对否”
周及默然。
李恪行倒也不逼他承认,只道“她身在囹圄,却能知晓朝臣都看不透的机密,叫圣上如何不忌惮哪。”
“殿下的敏性,不输男子。”
“可她毕竟不是男子,朝堂问审,已是她的大运。”
李恪行轻叹,“挽澜,听老夫一句劝,你与她非同道之人,当止步于此。”
山风拂过,硕大的云翳遮挡了月光,夜稠如墨。
畿县外,渡口边停着几艘运送木料的船只,宛若亡魂耸立,死气沉沉。
一行流民打扮的汉子趁着夜色从四方汇聚于此,越来越多,仔细看来,其褴褛的破布衣裳下各个精壮无比,步履沉稳,显然都是行伍出身的练家子。
“计划有变,今夜行动。吾等大业将成,在此一举”
领头的汉子发话,随即几人跃上甲板,一把掀开盖着木料的油布,抽出隐藏在空心木料中的刀刃。
另一队识水性者则潜入水底,拖出藏匿船底的一个个硕大油布包,层层拆开,里头却是成捆的良弓和箭矢。
暗夜中没有人语声,唯有兵器折射的森森寒光。
与此同时,鹞鹰掠过天际。
鹤归阁,蔡田取下情报,一刻也不敢耽搁,快步送去净室。
正值月初,屏风后,水汽混合着药香弥漫,蔡田刚道了声“王爷”,就见浴桶中伸出苍白修长的一只手,水珠顺着冷玉般的手掌滴落,淅淅沥沥,夹杂着一缕不正常的暗红血色,化开在起伏的水波中。
蔡田悚然一惊,王爷毒发一次比一次严重了,连孙医仙的药也难以完全压制。
他不敢直视,将那方纸笺交到那只温凉潮湿的手中。
他们等这一日,等了八年。
不知皇帝亲眼见到自己所惧之人毁了他、所信之人背叛他,品尝到雁落关十万将士的孤立无援的悲痛时,会是何等令人快意的神情。
正想着,闻人蔺将纸笺浸入凉透的药浴中,起身抓起屏风上的衣物穿上。
而后行至矮柜前拉开抽屉,慢悠悠取出里面那瓶孙医仙刚配好的药丸。
星月无光,墙外桃花幽香浮沉。
赵嫣沐浴过后睡不着,在书房待到子夜,果听流萤快步回来禀告“殿下,李浮传了信,有一队禁军自玉泉宫归来,直往四方驿馆去了。”
猜想是李恪行将消息送去了玉泉宫,赵嫣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夜深了,殿下快去歇息吧。”流萤掌灯劝道。
赵嫣点了点头,合拢书卷起身,揉了揉僵痛的颈项,朝寝房行去。
她浅浅打着哈欠,进门也没发现窗扇是半开的,径直朝里间行去。
掀开厚重的垂幔,她忽的一顿,睁目“啊”了声。
流萤被她的惊呼吓到,忙放下手中的提灯问“殿下怎么了”
赵嫣看着一袭墨袍、半披长发倚坐在她榻上的男人,忙合拢帷幔遮掩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今天的经文还未抄完。你也累了,快和时兰去睡吧,今晚无需值夜侍奉。”
流萤备好夜间的茶水,关拢窗户,这才福礼告退。
待人一走,赵嫣才重新拉开帷幔。
困意一扫而光,她抱臂向前,弯腰审视闻人蔺“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身子好了”
闻人蔺大概刚沐浴过,眉目深隽,墨黑的长发只用油亮的木簪束了一半,另一半垂落肩背,发尾还带着些许沁凉的潮湿。
他握住赵嫣的手腕,伸手一拉,便将她拽入怀中。
“本王的药,炼好了。”
他含着笑的嗓音格外蛊惑,说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