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底, 寒潮席卷而来。
皇城冷云密布,枝头绿意才将探头,就被冻结在连日的朔气中。
天子突然下令召回了镇守洛州的兵马,有人猜测是肃王功高震主, 令天子起了疑心。洛州的兵马一撤, 不少流民失去管控, 四散涌向京师畿县。
与此同时,伴随着这场凄美柔软的桃花雪,朝廷终于议定故太子赵衍的谥号, 于皇陵旁动工修建新的陵墓。
蓬莱殿中,赵嫣临窗铺纸研墨。
“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赵衍可不稀罕搬进那种靠劳民伤财建成的地方。”
赵嫣半垂眼睫哂笑了声,就见时兰抱着一篮子炭进来。
时兰跺了跺绣鞋上的碎雪, 低声抱怨道“那群捧高踩低的东西, 等了好几天, 才给送了这么点碎炭过来。您虽被禁足蓬莱殿,可到底是受太后庇佑的嫡亲公主, 难道他们对太后也这般敷衍”
赵嫣正撑着下颌, 专注地誊写经文,闻言看了眼篮子中的炭,的确少得可怜。
“这场倒春寒的大雪来得突然,道路不通, 流民遍野, 能运进宫的炭并不多。”
何况赵嫣自幼受冷落,又被驱逐离宫多年,这些事也都习以为常了,左右不过是回到以前的日子罢了。
当了一年多的假太子, 她手里倒是有些银钱,不过大多交给柳白微代为资助学馆和布施灾民,也都所剩无几,连身上御寒的雪貂裘衣都还是朝堂问审那日,闻人蔺赠予的。
时兰从中挑选出还算完整的新炭,置于炭盆中,望着燃起的火光叹道“奴婢就是心疼您。以前在华阳无人问津也就罢了,好歹还落个自由自在,如今您为天下做了那么多,陛下怎么就不能疼疼您呢”
“好啦,如今不比在华阳,别给皇祖母惹麻烦。”
赵嫣笑着搁笔,朝指尖哈了口热气道,“我记得昨日还有几只橘子和柿子没吃完,咱们悄悄置于炭盆上烤了吃吧,也不辜负了这场春雪。”
时兰一听烤橘子,仿若回到了华阳无忧的时光,顿时眉开眼笑,拍拍衣裙起身道“奴婢这就去。”
趁着时兰去准备的功夫,赵嫣抻了抻懒腰,打算出门透透气。
春雪蓬松柔软,落地无声,宫墙外有一株丈许的百年桃树,枝干粗壮遒劲,一片桃红覆着新雪探进墙头来。
赵嫣想去摘两枝,熏一熏书房中的墨气。
她左右四顾一番,找到先前扫檐雪的内侍留在角落中的一把竹梯,费力挪到墙边,放稳,而后踩着梯子一步步小心爬了上去。
墙头粉雪如云,视野极阔,可见寒雾缭绕的蓬莱池,和不远处掩映在苍林中的鹤归阁一隅。
赵嫣有些怀念之前往返于东宫与崇文殿的日子,燃香通读经史,落笔千秋,可见瀚海汪洋,而不是被困于后宫。
她深吸了一口寒气,伸手折了一枝带雪的桃花,就见下方有两名尚仪局的女官走过。
“圣上口谕,请长风公主领旨。”
不稍片刻,门口就传来了端肃的女音。
赵嫣忙顺着梯子下来,刚落地,两名女史已进了门。
赵嫣手中的桃花来不及藏匿,只好将手背在身后,转过身道“两位女史冒寒而来,所为何事”
女史拾阶而上,将手中的托盘置于屋中,方退后行礼,公事公办道“圣上口谕,不忍太后娘娘操劳,特命奴婢二人照管殿下礼仪之事,为太后娘娘分忧。”
赵嫣看了眼托盘中的物件,是一套公主规制的大袖礼衣,还有一套同规格的首饰头面。
这个时候送礼衣首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名为太后娘娘分忧,实则是来教养约束,来者不善。
一时间时兰的神色也紧张起来,连炭盆上烘烤的东西也忘了照看。
一股焦味传来,领头女官皱紧了细细的眉“屋中是何味道”
是柿子和橘子被烧焦的味道。
赵嫣藏在身后的手偷偷朝时兰比了个手势,见时兰悄悄退回屋中了,方笑道“是雪打湿了木炭,烧出来的烟味儿。”
女官将信将疑,正欲向前查看,却见一名内侍躬身而来,请示道“殿下,到了该陪太后娘娘诵经祈福的时辰了。”
陪皇祖母
赵嫣被“关”在蓬莱殿的这些时日,皇祖母可从未要求她陪同打坐念佛。
赵嫣心绪一转,很快明白过来,做出为难的样子道“本宫也不想怠慢皇祖母,可尚仪局的女史们说要替皇祖母教本宫规矩,奈何本宫分身乏术,可如何是好。”
“奴婢不敢惊扰太后娘娘清修,殿下还是先去陪伴太后娘娘,礼仪教导可明日再讲。”
女官们身为传话做事的奴婢,自然不敢得罪太后,叮嘱了声“殿下切忌宫中除供暖的炭盆外,不许额外烧火”,便福礼退下,回去交差了。
待女官们走远了,赵嫣才打量着面前这个眼熟的小太监,笑道“肃王把你派到这个清幽之处来了他在哪儿”
“回殿下,今日春雪苦寒,王爷特命奴送了一筐银骨炭来,已经交给您身边的大宫女了。”
内侍躬身,不卑不亢道,“王爷现在正在配殿中坐着呢。”
赵嫣穿过回廊,推开配殿的门,果见窗边雪光清冷,闻人蔺一袭暗色常服倚坐,审视面前的一口箱箧。
箱箧中是一套全新的银红洒金罗裙,里外三层都配齐了,上头叠放一件珍珠色斗篷,一双柔软的夹绒绣履赵嫣走过去一瞧,发现连那双珍珠色的柔薄手衣也带过来了。
“世间最难能可贵的,莫过于雪中送炭,天寒赠衣。”
赵嫣抚了抚那不输于进贡宫中的华美面料,没忍住扬起了唇角,“你府中,到底还有多少女孩儿的衣裙”
闻人蔺也噙着浅笑。
他的面色依旧有些苍冷,但眸色已恢复正常,倾身拉住她的手腕道“过来。”
另一掌松松掐握她纤细的腰肢,敛目啧了声“瘦了点。”
“这也能估量出来”
赵嫣抬手叉了叉腰,察觉不出什么区别。
“对了,我也无甚回礼的,这个送你。”
她将那枝新折的桃花递了过去,金色的花蕊上还堆着晶莹如酥的碎雪,娇艳而纯洁。
闻人蔺伸手接过,指腹轻转枝丫,清寒的美人眸中映着一抹春色,似笑非笑道“今年不送榴花了”
一句话将赵嫣的记忆拉回了一年前簪花宴上,一群贵女围着尚是“太子”的赵嫣讨要花枝,却被闻人蔺撞见,于是她顺手将剩下的一枝早春榴花赠予了他
后来中药厮混,她沾了薄血的束胸带子就与那枝榴花纠缠在一块儿,分不清哪个更为靡丽。
“还未到榴花的季节。”
赵嫣的声音不太自然起来,也不知那片脏污的衣带和榴花最后如何处置了。
闻人蔺心照不宣,摘下一朵桃花衔在赵嫣的唇间,而后抬掌扣住她的后颈,仰首吻了上来。
他吻得慢而深,像是在品鉴什么。赵嫣一开始还能与他往来交锋,渐渐的乱了呼吸,无力跌坐他怀中,直至花蕊的沁凉雪沫融化在唇齿间,呼吸交缠,弥散开淡而勾魂的花香。
赵嫣仿若身处云端,以至于呼吸都有些战栗,紧要关头,倒是闻人蔺先放开了她,声音哑沉“现在不行,药还未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