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的柔风停留在深渊的裂口, 将那当做栖息之所,但她的确温暖了深渊下暗无天日的孤寒。
闻人蔺说不清谁比谁幸运。他们彼此相遇,并如视珍宝。
他浓长的眉目在夕阳和灯影交织的橙光下, 显出几分温柔的暖色来, 声音像是闷着笑, 格外低沉“太子若知晓,殿下借他的运气遇见这么个黑心黑肺的混蛋, 只怕要从泉下跳出来大骂三百声。”
赵嫣被他自嘲的话语逗笑了。
“刚遇见那会儿,是有些混蛋。”
她端详着,板着脸一本正经道,“不过你放心,赵衍的脾气很好的, 他从不骂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声音轻了些许“他真的,是个没脾气的滥好人。”
闻人蔺没说话,弯腰抄起她的膝弯。
猝不及防身子腾空, 赵嫣下意识揪住闻人蔺的衣襟,“你作甚”
“殿下站着斗了一日,这膝盖还要不要”
“是有些疼,不过还能受得住, 我没那么脆弱。”
赵嫣朝四周看了眼,提醒道, “我如今还是待赦之人,这样不太好吧。”
“殿下脆不脆弱是一回事,臣就是手痒了,想抱着殿下走。”
行至宫墙下马车旁,闻人蔺顿步收拢手臂, “别动,这里没有旁人。”
赵嫣真是听不得他自称为“臣”,这般强悍狂妄,又这般虔诚深情。
这一刻,是他们在暗流间隙偷来的安宁。
马车的垂帷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寒风。赵嫣身子后仰,手撑着坐凳,看着闻人蔺将她的里袴卷起,露出淤伤未散的膝盖。
他将赵嫣的一条腿轻轻搁在自己膝头,用掌心捂化了药油,再揉覆上她的膝头。初始有些针扎般的痛意,赵嫣嘶了声,咬唇瑟缩的样子颇有些可怜。
闻人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却俯下身,低头吹了吹她膝头的伤处。
不知是否药油的味道太过熏人,赵嫣忽的鼻根酸热。她不是小孩子了,可她依然贪恋被人珍视的滋味。
在闻人蔺抬首继续前,她忙别开了脸,轻轻吸气平复,用微哑而轻快的语气道“我想回一趟东宫。”
闻人蔺没问为什么,只搴帘吩咐了外边一声,随即擦净手,取出早已备好的绵绸护膝,护着赵嫣刚上完药的膝头。
东宫小门外,孤星和李浮迎了上来,见到恢复少女装扮的赵嫣,皆是欲语还休。
“卑职孤星,拜见殿下。”
孤星喉结几番耸动,终是半跪抱拳行礼。
赵嫣伸手欲扶,又膝盖疼,只得抓着闻人蔺的臂膀道“我如今戴罪之身,不必多礼了。”
孤星双掌托着赵嫣在玉泉宫赠予他的花柄皮鞘横刀,低头郑重道“知遇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卑职愿追随殿下为奴为侍,誓死守护殿下。”
“你是东宫卫统领,跟着我实在大材小用,倒显得埋没人才了。待我挣脱囹圄,若还有机会,必亲自来请孤统领。”
赵嫣抬掌压在他的刀身上,示意他起身。而后看向一旁低头跪迎的李浮,“你也起来吧。我今夜来是想取两样旧物,我如今的身份不便再入东宫,你去替我取来。”
李浮很快便将东西带来,一箱书,还有一个不大的绸布包裹。
马车摇晃,朝全京城最大的灯市行去。
赵嫣打开了搁在膝头的绸布包裹,里头躺着赵衍留下的那柄短刀,一本半旧的古今注,扉页上的“拂灯”二字依旧峥嵘遒劲。
书本下,压着一只嵌螺钿的绿檀木长形首饰盒。
赵嫣以指轻抚过绿檀盒子上细微的裂痕,而后轻轻打开,将里头那支光彩烨然的金笄取了出来,捧在掌心。
闻人蔺靠在车壁上,抬指撑着额角,见她眼底也似升起了宛转的光华。
“赵衍那傻子送的生辰贺礼,一转眼就过去了一年半。仔细想想,仍恍若昨日。”
赵嫣没有沉浸在情绪中太久,很快抬起头来,提了个令闻人蔺诧异的要求。
“替我簪上吧。”
她将那支弥足珍贵的金笄递到了闻人蔺面前,眸若秋水月影,于纱灯下泛出澄澈通透的光泽。
她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戴上它了。
闻人蔺坐直了身子,接过那支明显是生手打造的金笄,斜簪在赵嫣轻绾的少女髻间,仔细调整好角度。
他垂眸,慢条斯理道了声“不错,小殿下真好看。”
“彼此彼此,太傅也不遑多让。”
赵嫣扬了扬眉,眼尾那颗点缀的泪痣与金笄交相辉映,娇艳无双。
马车停在了灯市的街口,赵嫣脱下雪貂裘衣,罩上更为保暖宽松的杏色兔绒斗篷,以帷帽遮面。
起身时,她按住帷帽边沿,皱了皱眉。
微不可察的小神情,并未逃过闻人蔺的眼睛。他问“戴着不舒服”
赵嫣点了点头,不得不将头压得更低些“夜间风大,人也多,戴着这东西不太方便。”
闻人蔺毫不迟疑地取走了她的帷帽,只留一条素色面纱遮容,牵着她的手道“走吧。”
只要她说不方便,那些赘余的物件就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面纱上,赵嫣轻轻眨了眨眼睫,迟疑道“你可否也要遮一遮脸”
无他,他容貌和气度太打眼了,身形又挺拔颀长,走在街上宛若鹤立鸡群,若遇见个熟人还真有些麻烦。
闻人蔺本身不在意这些,但见赵嫣好像挺介意,便命人取了张银质半截面具罩上,道了声“臣领命”。
他说得散漫,微凉的银质面具完美贴合着他眉骨和鼻梁的起伏,露出的下颌线条俊朗干净,竟将凌寒和温润这两种矛盾的气质杂糅得无比和谐。
街市光河流转,张灯结彩,恍若仙境。火树银花,映着宵食摊位上蒸腾的热气,红男绿女往来不绝,皆是橙光中逆流而上的一尾鱼,游走于光怪陆离的绚烂中。
鳌山灯球之下,彩纸谜面如垂绦随风微荡,霍蓁蓁却不太开心。
“这么简单的谜面都猜不出来,我养你们何用。”
霍蓁蓁裹得像是个雪球似的,噘着嘴闹脾气,“要是太子哥哥在,多少灯谜他都能猜出来,我想要哪盏就能取哪盏。”
“郡主莫恼,您喜欢哪个,奴婢替您买来。”一旁的伶俐侍婢安抚道。
“买来的还有什么意思阿爹和阿娘卿卿我我,又丢下我一个人,连点乐子都没有”
说着,霍蓁蓁眼圈儿泛起了红,“明明说好了的。”
街边,柳白微和明德馆几名故交游灯会,明明已经路过了,想了想,还是辞别友人倒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