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殿东厢房挂了一道垂帘,与正殿严密隔开。开讲前隐隐可见一活泼、一文静的两道身影从帘后入席,正是霍蓁蓁与四公主赵媗。
赵嫣落座时,瞥见一向厌恶文墨的裴飒居然换了身广袖文袍,手搭在膝头坐得规规矩矩,视线正追着垂帘后的两道娉婷身影移动,连案几上的紫毫笔滚落在地也未曾察觉。
赵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由了然一笑,抬指抵着下颌道“孤若没记错的话,晋平侯与霍大将军是过命的交情,两家时常走动吧”
裴飒如梦初醒,有些仓皇地收回视线“殿下想说什么”
“世子方才,可是在看旧识”
“”
裴飒拧起断眉,硬声道,“殿下莫不是以为,臣方才在看霍蓁蓁”
“难道不是”
赵嫣讶然,再次顺着他躲闪的目光望去。
回想起生辰宴上太监行刺、裴飒下意识起身护住自己和赵媗的场景,赵嫣明白了什么,眼中惊愕更甚。
次间一共就坐了两位娇贵少女,不是在看霍蓁蓁,那能让裴飒失神之人就只可能是她的四姐赵媗。
赵嫣迁去华阳时还小,对赵媗的印象并不深,只知她是掖庭宫的宫女所生,年幼时还生过一场大病,以至于右耳听力丧失。
听闻赵媗还在病中时,她的生母还因“不贞”之罪被赐死,后来她就交予贤妃抚养。可贤妃没两年病逝,她又辗转寄养在了许婉仪膝下。
赵媗是活下来的五位公主中,唯一一位至今没有封号的公主。
赵嫣回宫就见过她两次,每回她不是躲一旁看书,就是在角落里发呆。卑微的出身和右耳的残疾使得赵媗养成了内敛安静的性子,存在感极低,即便是出现在家宴上,也总是低眉敛目的乖顺模样。
但奇怪的是,对赵媗一直不咸不淡、颐气指使的许婉仪竟然一反常态,请求父皇将赵媗指婚给她的侄儿许茂筠,说要亲上做亲。
赵嫣一直觉得这门亲事可疑,许婉仪要提携侄儿,为何选择出身低微的四公主赵媗
然而再疑惑,赵媗定亲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世子可知,孤的这位四姐姐已经定亲了。”
为免裴飒御前失仪,赵嫣只得好心提醒了一句,朝前面文官队列最末的一名清瘦的年轻男子抬抬下颌道,“那位,便是四姐姐的未婚夫许茂筠。听闻其文章锦心绣口,是颇有大才的后起之秀。”
裴飒微微握紧了拳头,应道“臣知道。”
柳白微坐于赵嫣左后侧,歪着耳朵偷听秘辛,闻言嗤笑了一声道“什么颇有大才以我识人的眼光,那姓许的一看就不是有真才实学,多半浪得虚名等着瞧吧。”
正说着,台谏官的讲学开始,殿中肃静,赵嫣便直身端坐,不复言语。
日影自桌案缓缓挪下,乳白的烟雾自兽炉中流泻。
殿中除了台谏官的阐述声和父皇偶尔的垂问外,连一声多余的咳嗽也无。
皇帝问的几个问题都颇为犀利,直切要害,这不禁令赵嫣有些惊讶。
这些年来,父皇留给她的印象似乎只有道袍加身的无悲无喜,与降真香混合丹药的沉重味道。
柳白微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微微倾身,低语道“听说十九年前,有个年轻人曾以一场寿宴设局,诛乱王,荡贼寇,并在掌权后清查南方田地,轻赋税,重农桑,大刀阔斧推行了数项政令,使得大玄有了近十年的短暂繁荣”
赵嫣来了兴致,问道“此人是谁”
柳白微神情复杂地看向主位的天子,沉哑道“殿下的君父,当今天子。”
闻言,赵嫣也变得神情复杂起来。
当年励精图治的中兴帝王,如今却亲手推翻了自己一手建立的政令,沉湎于求仙问道的虚渺中。
“高处不胜寒,很容易迷失自我。”
当年为苍生发声之人,如今也快听不到苍生的哭嚎了。
思及此,赵嫣忽而道“柳白微,你说将来我会不会也”
她原本想问,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因身处高位,而忘记自己的本心
然而转念一想,她这身“东宫太子”的皮是假的,身份亦是借来的,迟早有一天要归还干净。
这个问题实在多余。
柳白微却是看出了她的思虑,洒脱一笑道“殿下放心,即便有忘其本心之时,我也会极力规劝的。”
赵嫣摇首笑道“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就难听进逆耳忠言了”
无心之言,却令赵嫣心头震动。
乍现的灵光撕破心中迷障,一个念头不可抑止地蹦跶出来。
父皇当年行差踏错时,可也有人规劝过他
申时,一日的经筵终于结束,赵嫣行礼跟着人群退出崇文殿。
柳白微见她眉头紧锁,并未多言询问,只默默陪伴着,护送了她一段路程。
“柳白微。”
赵嫣停住步伐,立在斜阳中唤道,“听闻父皇当年与闻人将军亲如手足,他能顺利夺嫡登基,亦有闻人家功劳是也不是”
“啊哦。”
柳白微愣了愣,“是这样没错殿下为何突然问这个”
赵嫣也不太清楚,她只是直觉这中间还有什么未曾理清的关联。
一时千头万绪,头脑昏沉,她蹙眉按了按太阳穴,犹豫是否该去问问闻人蔺。
可,闻人蔺并不喜欢她越界。
上回不过多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便告诫自己“莫有过多期待”“要清醒些”,说一些有的没的
罢了,还是不要去烦他了。
反正这事和东宫没关系,何必多管闲事。
赵嫣舒了口气,心不在焉地踢了踢面前的石子道“走吧”
刚抬头,就见狭长的宫道上迎面走来一人。
残阳下,他一袭殷红官袍若血,飘然如神祇。
赵嫣心间突地一跳,思绪还未回笼,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她倏地转身,催促柳白微道“快走快走”
看着赵嫣步履匆忙的背影,闻人蔺从容的步伐顿了顿,眼眸缓缓眯起。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