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赵嫣给孤星看那支护腕造型的袖里菖蒲。
“卑职已检查过了,此物的确是袖箭,内外并无问题。只是”
孤星将袖里菖蒲重新奉还,方在赵嫣疑惑的目光中继续道,“只是此物小巧,应是给女子防身用的。”
见赵嫣拧眉,孤星垂首,忙补上一句“若是半大少年,也可使用。”
护腕上的镂花菖蒲精细华丽,的确是女子喜爱的风格。何况少年生长极快,骨量一天一个变化,有几个会去定制这等用不了几个月的凶器防身
是嘲讽东宫太子男生女相,还是怀疑
赵嫣不敢继续揣测,看着面前这物件都觉得扎眼起来。
她抓起袖里菖蒲欲丢出门外,然而手扬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慢慢收了回来。
她如今顶着赵衍的身份,须得忘记自己的原名与喜好。而赵衍是个宽厚到近乎傻气的人,断不会因为一支疑似女人使用的袖箭而心存芥蒂,流露慌乱。
赵嫣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她倒想看看闻人蔺那张人畜无害的皮囊下,到底存了怎样的心思。
仅是须臾便沉静下来,赵嫣恢复了东宫太子应有的温和敦厚,握着那暗藏杀机的袖里菖蒲道“对了,孤的那两个故交,可有下落了”
冬节过后,赵嫣便暗中命孤星去明德馆,找寻与故太子有过书信往来的王裕与程寄行。
她有很多事想问这两人。如今大半月过去了,按理说应该有结果了才对。
孤星也是为回禀此事而来。
沉默半晌,他如实禀告道“回禀太子殿下,那位姓程的贡生七月中突发急症,猝死于寝舍内。他乡下的寡母认领了程生的尸身,并未提出什么质疑,没几日便下葬了。”
赵嫣讶异,忙问“什么病死的”
孤星道“似是通宵挑灯读卷,诱发心疾。”
赵嫣莫名听得心尖发凉。
一个月内明德馆暴毙两名贡生,与赵衍有交集的沈惊鸣与程寄行皆先后而亡,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想了想,她问“查过程寄行的病史么,确定死于心疾突发”
孤星明白主子的意思,点头道“卑职自称为程生同乡,向其同窗打探过此事。可奇怪的是,同窗皆言程生素日身体康健,骑射一流,连风寒小病都极少有过。翻看明德馆今年来的儒生出勤册子,程生亦是满勤。”
“这说明,这一年来他从未告过病假。”
赵嫣了然,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患有心疾之人该有的表现。
“王裕呢”
赵嫣将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人身上。
“程生病故不久,此人便谢师云游了,至今未有音讯。”
孤星抱拳道,“殿下放心,卑职正在全力追查。”
不太对劲。
多少儒生学子视科考为登天之梯,盼望鱼跃龙门,这个王裕已是贡生身份,离最终殿试仅有一步之遥,为何偏偏在此时选择辞师远游
心中疑窦渐浓,赵嫣觉得自己有必要再与柳姬谈谈。
刚行至承恩殿门口,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倾倒声。
流萤呈来的新鲜糕点,刚要劝,赵嫣便止住她的话茬道“母后只说不许她出门,没说不许我去看她吧”
说罢亲自接过糕点托盘,推门进去。
一只靴将才迈进殿中,便踩到了一本仰躺在地砖上的旧书,远处还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纸笔书卷,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柳姬支棱着腿歪在窗边坐床上,正百无聊赖地掷棋子玩。
一枚白子蹦到了赵嫣靴下,她顺势拾起,将它补在了棋盘上的断点处。
柳姬挑眉,朝她看了过来。
“呵这还没到清明节呢,殿下怎的就想起来看我啦”
大美人一开口便夹枪带棒的,字字不提委屈,但字字都暗讽禁足殿中的无聊至极。
“想让母后放下戒心,总得需要时日。再说了,我这不一直在等你想明白,给我答复么。”
赵嫣被她逗笑了,将装着各色精致糕点的托盘置于案几上,随即规矩坐在她对面,“听流萤说你爱吃甜食,便让膳房多做了些。”
柳姬皱了皱鼻子,半晌,没忍住挑了一块蜜豆糕塞入嘴中,哼哧道“我没什么好答复你的。既然已确定赵衍不在了,真相如何又有何重要”
“若真这么想,你就不会冒险回宫了。”
赵嫣也不废话,取出那张曾与赵衍书信往来的名单,“这三个人,你认识吗”
柳姬的目光从纸笺上一掠而过,不假思索“不认识。”
“沈惊鸣和程寄行死了,王裕下落不明。”
赵嫣道,“死在太子出事前一个月。”
听到这话,柳姬那双玩世不恭的琉璃眼才微不可察地一颤,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新的糖糕来。
柳姬撒谎了,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守口如瓶。
赵嫣心知肚明,适时退让,从袖中取出另一张字笺抚平在柳姬面前
是在沈惊鸣赠予太子的那本古今注中发现的字条。
“那我换个问题,这个拂灯是何意”
这一次,柳姬的目光在力透纸背的纸笺上停留了许久,神色几番变化。
她回道“扑棱蛾子。”
“什么”
赵嫣一滞,随即慢慢拧起眉头,“我并非在与你开玩笑。”
“我也并非在与你开玩笑,你没仔细读过那本古今注吧”
柳姬已是不耐,咽下糕点道,“飞蛾善拂灯,一名火花,一名慕光。1拂灯,便是飞虫,俗称扑棱蛾子。”
赵嫣愣住了。
她没想到自己视作重要线索的,费尽心思去追察的纸笺,竟只是沈惊鸣随手誊写的飞虫别称。
柳姬捧着糕点,眼睁睁瞥见赵嫣缓缓垂下眼帘,眼中的光彩明显黯了下去。
记忆浮现脑海,面前的身影变得模糊斑驳,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与之形似的少年。
曾几何时,柳姬与赵衍也曾于此执子对弈,嬉笑调侃。
“赵衍,你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身边一个伺候的美人也没有”
她大剌剌盘腿坐着,喋喋抱怨,“害得我整日只能对着你这张小白脸,好生无聊。”
赵衍将外袍松松照在单薄的肩头,温声道“美人没有,不过孤有个孪生妹妹,甚是漂亮可人。”
“有多可人”柳姬两眼放光。
赵衍手抵着下颌沉思良久,方慢吞吞道“嗯和孤一样。”
柳姬作势要打,赵衍却愉快地耸肩低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得天昏地暗。
柳姬终是不忍,悬在半空的巴掌终是轻轻落下,改为给他抚背顺气。
“既是这般疼爱,为何不护在身边”她问。
赵衍气喘吁吁地摇头。
“孤体弱无能,常惹她生气厌恶。何况东宫并不安全,孤不想将她拖入泥淖中。”
“她厌恶你那你还这般挂念着她。”
赵衍只是摇首笑笑“我知道嫣儿说那些都是气话,因为她一心虚,便喜欢气势汹汹地反问回来。譬如谁稀罕你的东西谁担心你了说完气话又会一个人悄悄躲起来后悔,嘴硬心软的模样倒与你有几分相似。”
他眼中全是兄长的宽厚温柔,应允道“下次有机会,定然引荐你们认识。”
柳姬没有等到他的“引荐”,倒是记住了赵衍嘴里那个一心虚便下意识反问的小姑娘。
可怜的小公主与她一样,都被剥夺了原本的身份和姓名,顶替别人坐在了摇摇欲坠的东宫危椅上。
“那么你呢你为何在意太子的死因”
柳姬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我听赵衍说过,你似乎很讨厌他。”
那极低的“讨厌”二字,如同细针刺痛赵嫣心中最脆弱之处。
她蜷起了手指,上等的衣料在指间起了褶皱。
“是,我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