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东宫的第一天起,周遭便疑云重重。
赵嫣又何尝不知,母后毁去所有太医院记录,绝口不提太子身死细节,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端坐东宫,扮好太子的替身。
她从未真正相信过,阿兄只是死于旧疾复发。
从流萤嘴里套不出话,赵嫣只能自己想法子查找蛛丝马迹。
夜色深沉,宫城静穆。
流萤添了茶水,取下拢帐的金钩,便领着宫婢们福礼退下。
待门扉关拢,赵嫣便放下手中的书本,撩开帐帘披衣下榻,赤足踩着柔软的波斯地毯而行,找到里间隐藏的书柜。
东宫藏书极多,书房与崇教楼她皆已找过,并未发现太子留下的文书痕迹。
正因为什么都没留下,反倒显得可疑,仿佛被人刻意清理过。
这里是最后一处,这些书籍字画藏在私密性极强的寝殿内,想必是阿兄极其珍爱的物件。
赵嫣借着幽暗的烛光掩映,轻手轻脚翻找起来。
一张折叠齐整的薄纸从书本中掉落出来,赵嫣忙蹲身拾起,却是一张设计草图。
上头画的,正是她十五岁那天收到的金笄。
图纸画得很精细,光是花纹便设计了四五种花鸟瑞云图案。
赵嫣用指腹轻轻描摹图纸上端正的“嫣儿生辰礼”几字,昏黄的烛火打在她的脸上,眼睫投下长长的的阴翳,勾勒出无言的哀伤。
她几乎能想象,在无数个挑灯的夜晚,病弱的兄长披衣执笔坐于此处,一边压抑咳嗽,一边用朱笔反复修改图纸的神情。
灯下的他,定然眉目温和,满心期许。
赵嫣揉了揉眼睛,将图纸仔细折好,轻轻揣在怀中。
她吸气定神,仔细翻查了几遍,再无所获。
她不免失落,只得先物归原样。
正将书籍一本一本推回书架,却发觉不对。
最下排的木板后略微松动,指节轻叩,似有空鼓之声。
赵嫣先前在华阳行宫时,曾无意间翻出当初工匠建造的图纸,照着图纸标注,搜罗出了好几间用于藏匿古董器玩的暗室,其中不乏有机关密道。
当即便知这块木板必有巧妙。
她用力一按,还真就发现一个长约一尺、宽盈六寸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一本泛黄陈旧的书籍。
赵嫣顿时睡意全无,将灯盏小心地搁在地上,继而席地而坐,迫不及待翻开书页。
须臾,眼底的光亮又扑哧黯了下去。
暗格里藏着的并非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本晋代古今注的抄本。其扉页上落着一枚暗红的私印,上书“沈惊鸣”三字。
是个人名。
既然此书并非贵重之物,那么珍贵的,便只可能是赠书给阿兄的这个沈惊鸣。
书中还夹着一张纸笺,上书力透纸背的“拂灯”二字。字迹飘逸,并非赵衍的亲笔。
“拂灯”
赵嫣喃喃,这是何意
她琢磨了许久也没看出端倪,只得先匆匆复原,赶在流萤前来查夜前回到榻上,以被褥严实裹住细柔的身形。
滴漏声声,越发衬得东宫静若坟冢。
次日听学,赵嫣又遇到了麻烦。
故太子的神态举止尚可模仿,才学文章却是难以炮制。
皇城积雪消融,水珠滚落殿檐,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泽。
崇文殿中,小太子低垂眼帘站立。
“抱歉,老师。”
小少年显出愧疚的样子,身量纤细,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
文太师想起他周身的病,不免心软道“是老臣思虑不周了。殿下体弱,理应宽宥几日,若文章不会写”
“倒也并非不会,而是不懂。”赵嫣小声道。
一听学生有疑惑,文太师立刻正襟危坐“殿下何处不懂”
昨日文太师布置的文章是中庸见论,赵嫣回东宫后独自翻看了半宿,眉毛拧成疙瘩。
她九岁离宫,太后娘娘又是个青灯古佛为伴的寡淡性子,对旁的琐事不甚上心,只请了洛阳名门周氏的大儒定期为小孙女授课,便撒手不管了。
赵嫣哪能安分陪着打坐念书见着无人约束,便如脱缰的小马儿,大半精力都花在了观山玩水,苦中作乐上。
是以杂书话本看了不少,四书五经却鲜少涉猎,一听那些克己奉公、存理灭欲的大道理便脑仁疼。
更遑论还动辄要写千字长文自省。
她伸出纤白的食指,指着书卷中的字列道“书上所言,中庸之道第一步便是君子慎独,即便是一个人独处也要藏起情绪,高兴时不能大笑,悲伤时不能痛哭,处处谨小慎微,事事不能逾矩。”
文太师端着茶盏,颔首表示赞同。
赵嫣蹙了蹙眉头,流露出为难的情绪。
文太师鼓励道“殿下但说无妨。”
“那,孤直说了。”
小太子腼腆,那双略微女气的眸如拂尘明镜般亮堂起来,“喜怒哀乐乃人之天性,人没了七情六欲,当与木偶傀儡无异。书上这般苛求,岂非让我们泯灭人性是故孤以为,这不符合自然之道。”
文太师一口茶险些呛住。
课毕回宫,迎接赵嫣的,果不其然是流萤那张凝重板正的脸。
知晓她又要替母后教训自己,赵嫣解下厚重闷热的白狐裘,叹息道“你知道我写不出文太师想要的文章,强行落笔只会露馅。不如,我去寻个代笔”
“不可”流萤立即否决。
长风公主假扮东宫太子之事乃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的机密,稍有不慎便是身死国灭的下场,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份危险,怎可找人代笔
何况太子殿下自小受鸿儒名士辅佐,精通文墨,要仿其文风谈何容易。
流萤咬紧下唇,然而一抬头,却撞见一双笑意吟吟的美人眸。那颗仿着太子殿下点出的泪痣明丽无比,却丝毫不显病弱。
便知她是在诓自己玩。
一时间有些晃神。
似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爱这样逗弄她。
赵嫣惯性地撑着下颌“文章不能写,可我若还呆呆木木的,一言不发,亦会露馅。倒不如抛几个问题,让文太师自个儿琢磨去。”
流萤神色稍缓,主子说得也有道理。
“母后那边呢,如何说”趁着流萤整理思绪的功夫,赵嫣又问。
流萤挑开车帷一角,见东宫卫和内侍都远远地跟在马车后,四下并无外人,方低声道“东宫三师的事,娘娘难以插手,不过挑个信得过的伴读倒不难,以后殿下在崇文殿也能有个照拂。”
流萤身为宫女,并无踏入崇文殿服侍的资格,每次都只能于门外等候,的确不方便。
身边还是得放个自己人才安心,赵嫣若有所思。
好在下月初一便是冬节,宫中例行祭祀酬酢。她记得每年此时,各府王孙世子都会入宫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