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还至府中,保傅姬远趁着酒兴,即命家丁抢占了宫正卜齮全部田产。
闻讯,宫正卜齮告到鲁公姬启处,碍于情面,鲁公姬启还告曰:“保傅年事已高,于世无数年矣!还请宫正稍恃,望我几分薄面,勿与保傅相争!待其逝后,寡人定将田产,尽数还于卿也!”
宫正卜齮争曰:“非我不敬保傅也,地可奉送,然理不可歪,还请君……”
朝中政事,已令鲁公姬启心力交瘁,而见宫正卜齮谓此小事纠缠不休,旋即不奈道:“庆父寻我议政,寡人一时难已分身他顾,此事过后再议!”言讫,即走。
无法,宫正卜齮悻悻而退,出而叹曰:“此等君臣,不可共事也!”还府即备人手,谨待时机夺回田产。
牵一发而动全身,鲁室祸根由此埋下,大夫仲孙湫功成还齐。
大夫姬庆正于前厅等候,而见鲁公姬启行入,旋即上言道:“君上承言,先君落葬之时,即是起兵伐齐之日,今先君大祀遑已祭过,敢问君上何时发兵攻齐?”
鲁公姬启支吾回道:“寡人初立…齐室家大业大,恐难取…胜,不若…”
不待言毕,大夫姬庆面色难堪,拱手告道:“臣明了,君上好自为之!”说罢,转身而退。
观其负手而去,鲁公姬启立于身后,局促不安。
谏上伐齐,经年未准,大夫姬庆杀心骤起,还府即邀请大夫共仲并夫人哀姜入府相商。
是夜,三人齐聚,昏黄烛光之下,大夫姬庆告曰:“老夫业已是古稀之年,在世时日无多也,无数次上谏君上举兵伐齐,皆为其驳回,齐辱之仇几时得报?思来想去,唯有掌握君权,方可成事!”
夫人哀姜不语,大夫共仲继言问曰:“庆父欲作何为?”
大夫姬庆切齿回道:“姬启小儿,几忘扶持之恩,三番两次与我做对,其不仁,休怪我不义,我欲弑君自立,汝等以为可否?”
夫人哀姜惊曰:“父与齐人何等大仇?不过陈年往事矣,何必耿耿于怀!望以社稷为重,饶我启儿罢!”
大夫姬庆闻言冷笑:“汝今问我何等大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辱子之耻,那一样不够老夫血洗齐廷!”
夫人哀姜叹道:“数十年已过,那姜诸儿早已故去,且齐室今人与父亦无怨,此段仇恨该放下矣!”
大夫姬庆旋即怒恶语相向道:“放下此仇?别人可以放下,老夫却是不能,每晚闭眼入睡时,脑中便显现汝母亲之哀怨面孔,吾父每晚梦中问我,齐人亡否?汝今让我放下仇恨,试问要我怎个放下?”
夫人哀姜面挂泪痕道:“罢了,父亲仇恨蔽心,我即劝说不得,亦不忍再遭家破人亡,便就离鲁远离是非,自此之后,父亲之事,女儿再不过问!”言讫,起身让礼而退。
大夫姬庆怒而侧首,任其离去。
待其行远,大夫共仲低声问道:“眼下,我等亟当如何行事!”
大夫姬庆回首视之,拍案而起,负手背对言道:“汝若想去,便就一起去也,老夫自行此事,誓死复齐之仇!”
大夫共仲惊恐跪拜道:“臣绝无此念,庆父有言,臣莫敢不从!”
大夫姬庆身形不动,昂首自负道:“甚好,老夫欲行旧法,今于宫中议事,闻得宫正卜齮与君发生争执,汝可前往寻着,煽风点火,激起冲突,借其手贼陷姬启,而后老夫登高一呼,僭行君位,则事可成也!”
大夫共仲应言道:“臣这便前寻说宫正,定教庆父所谋得以实现!”
大夫姬庆不语,共仲会意,起身自退。
一夜无话,至次日清晨,夫人哀姜心灰意冷,悲怆起驾离鲁。临行前,庄公侍妾成风赶来送行,如面问道:“姐姐远行,怎不知会妹妹一声?出身寒微,无甚相送,得为姐姐整饬些行李,也是好的,亦不枉我姐妹情深一场!”
夫人殇情回道:“世事无常,此地已无我怀顾之事,寻一僻静处,了此残生,余愿足矣!”
侍妾成风含泪道:“姐姐不说,妹妹亦得看明白一些,不日鲁将有变也!妹妹贱命一条,死无所谓,只是吾儿姬申尚年少,还未体会人间喜怒哀乐,若就随我而去,妹妹于心何忍!”
夫人哀姜眷顾道:“若不随我而去!”
侍妾成风叹道:“鲁室惊变,何处还能容我母子!”
其不明言,夫人哀姜自知,大夫姬庆篡位得逞,姬申便是为最大威胁,不得不除,侍妾成风看得透彻,唯有争取君位,是其二人生存之唯一途径!
瞰望侍妾成风哀愁面孔,夫人哀姜怜悯道:“姐姐去意已决,鲁室之事再不过问,妹妹亦不次太过忧心,有事可寻大夫姬友相商,其定能护汝母子周全!”
侍妾成风心有顾虑道:“季友德高望重,而我母子身份卑贱,其能助我乎?”
夫人哀姜淡笑告曰:“季友之将生也,桓公使卜之,卦示男也,其名为友,在公之右,间于两社,为公室辅,季氏亡则鲁不昌。季友势必与争,以保族存鲁昌,而姬申是为世子,必得季友倾力辅佐!”侍妾成风点点头,夫人哀姜续言道:“又筮之,遇大有之乾,寓:同复于父,敬如君所!若得姬申敬事季友如父,则可遇难成祥也!”
暨得夫人谶语,侍妾成风感激不尽,乃施大礼拜谢。
夫人哀姜上前将之扶起,寒暄片刻依依惜别,夫人哀姜登车奔往邾地而去。
侍妾成风转身回府,携子姬申入季友府拜访,教其事之如父,乃得季友应言相护。
不过数月,秋祀将近,大夫共仲以问询宫中戒令纠禁为由,入宫正府拜访卜齮。
闻报贵客来访,宫正卜齮出而相迎,引入堂中相叙,请茶见礼毕,大夫共仲虚心请教道:“又到金秋时节,年度祭天大礼将启,不知宫中作何安排,敢请宫正告知一二,免于到时失礼也!”
宫正卜齮挥手笑言道:“一如往前,君上携手众官员迎来送往,并无特殊禁令,大夫放心便是!”
大夫共仲谢道:“有劳宫正,如此甚好!”言讫,拱手相敬。
宫正卜齮随言请茶,言曰:“尝尝我这新进名茗!”
大夫共仲举杯轻抿一口,装作随意问道:“又到粟黄稻熟季节,不知宫正今秋收成几何?”
宫正卜齮面色突显难堪,恨恨道:“收成?田产尽归他人矣,何来收成!”
大夫共仲故作不解道:“宫正此言何意!”
宫正卜齮恶言补道:“保傅姬远,为老不尊,强占我田地,我到何处说理去!”
大夫共仲献言道:“若果真如此,宫正可寻君上明断也!”
宫正卜齮讥笑道:“匹夫竖子,是为一家,何能秉公处置?”
大夫共仲叹道:“君失偏颇,鲁之不幸,其亡期不远矣!还得说是庆父、庄公在世之时,政清人和,迩安远至,定不致宫正田产被夺!”
宫正卜齮见言恳求道:“可否请准庆父为我主持公道!”
大夫共仲无奈道:“君候在上,庆父亦无能为力耳!”
宫正卜齮旁若无人道:“匹夫竖子,不得好死!”
大夫共仲佯装惊道:“宫正真作此想?”
宫正卜齮切齿道:“无时不思手刃二贼!”
大夫共仲刁猾阴笑道:“眼下便有一良机,宫正掌侯府戒令纠禁,待秋祀之时,调离旁人,姬启与之保傅则为砧上鱼肉也,可任凭宫正处置!”
宫正卜齮狡黠回道:“假若行之此事,我有一求,需得庆父为君也!”
大夫共仲当即回道:“正合我意,庆父处,我来说服,宫正放心便是!”
两人对望一阵,之后再无言语,旋即各自端起面前茶杯,互敬品茗。
秋八月辛丑,秋祀礼行,鲁公姬启出而赴太庙,保傅姬远相随同行,二人丝毫不知死期将至。待至武闱,行将换乘,趁得宫娥侍臣尽退,护卫戟士未至之时,宫正卜齮取剑大喝一声,预伏死士闻声蹿出,君臣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即被众人戮于车中。
日将正午,鲁公姬启死讯传出,大夫姬庆已于宫外等候多时矣,闻讯领得三千甲士杀入,不多时列阵武闱,宫正卜齮见此,当即上前跪于大夫姬庆马前,谓上言道:“姬启无道,吾已诛之,今拥庆父为君,望莫推辞!”
却不料大夫姬庆催马上前,一刀将其斩于马下,并谓众人言道:“愚迷之人,不知大义。虽姬启无道,无臣伐君之理也!不思社稷为重,忤逆灭伦,为天下万世之不肖,未有若宫正之甚者,其罪当斩!”言讫收刀,续谓众人言:“新君未定,政务繁重,老夫暂代君职,若有不从者,且先问过老夫腰间长剑!”
大夫姬庆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今又杀人灭口,众人畏其权势,不敢忤逆其言,只得跪而承命。
不过半日光景,鲁公姬启死讯传遍曲阜大街小巷,大夫姬友适察鲁地不可再留也,遂托了些人脉,携用成风母子隐出曲阜,逃往邾地而去。
一朝为君,必以心中所想为先,大夫姬庆掌权首政,即告全军整备,适时待命伐齐。
然其此举早在大夫姬友预料之中,而今可力挽狂澜,护鲁室社稷者,亦唯有大夫姬友一人耳!到达邾地,成风母子暂无性命之忧,大夫姬友遂孤身北上,赴齐谋求复国之路。
到得临淄,大夫季友直入齐宫扣门请见,谓其德高望重,齐公姜小白破格以礼召见。
入而拜见,闲话不叙,大夫季友直言问道:“齐公可有并鲁之心?”
虽有其心,然亦不好于人前明言,更何况是在鲁室重臣面前,齐公姜小白由是转而言他道:“闻季友忠孝,今日何出此言?”
见问,大夫姬友承言道:“庆父为恶,必害社稷,若可归属于齐,可救万民于水火,亦算老夫为鲁谋福也!”
齐公姜小白淡笑接言道:“如此一说,寡人倒有意并鲁入齐也!”
大夫姬友从情问道:“若此,齐军出而伐鲁,可有几成胜算?臣知庆父恨齐,必将予以死战!”
齐公姜小白诚言回道:“倒无必胜之念,若遇顽抗,恐有失利败阵之险!”
大夫姬友继又轻言问道:“如此,齐鲁将陷战争泥沼之中,欲拔而不能,以致齐室裹足于鲁,而失天下,齐公愿否?”
齐公姜小白肯定道:“自是不愿!”
大夫姬友旋即拱手请道:“籍此,臣斗胆恳请齐公,助我新君姬申还邦嗣位,以解齐鲁之害!”
齐公姜小白漠然呓语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汝等君臣上位过后,彼时又欲争齐,则当如何?寡人不得不防,以免今日枉费心血,悔之不及!”
大夫姬友坦言相告道:“臣不敢担保齐鲁万世无争,但得齐公不失其德,未有谋鲁之心,我等君臣绝不犯齐!”
见其言语诚恳,齐公姜小白随即应言道:“季友之言,寡人信得过,然需寡人如何相助?”
大夫姬友欣然上言道:“庆父不日即会举兵伐齐,待得两军对阵之时,望齐公许军秘送姬申还鲁曲阜,继而我等君臣里应外合,檄文告民,大义劝军,激发国人愤怒,从而倒戈举事,庆父必败也!”
齐公姜小白爽朗应道:“不过举手之劳,即依季友之言行事!”
得其此言,大夫季友躬身拜谢。齐公姜小白则当堂命司马王子成父整军备战,以御鲁庆父率师来犯。
冬初十月,大夫姬庆集聚鲁室全邑兵力,计十万之众北上伐齐,齐公姜小白窥其动向,即着司马王子成父领四万兵往而相御,大夫姬友与军随行,两军会于莱芜。
一连数日,不见齐军出而接战,然大夫姬庆却是急于交战,以便一抒心中怨气,遂命三军迫临莱芜城下。即欲挥师攻城之际,只见莱芜城门缓缓开启,从中行出一人,不多时复又闭上,齐室大军仍就不见踪影。
大夫姬庆遮目而望,来者竟是大夫姬友,不由得一声冷笑,喝斥道:“正愁无出寻汝,不料汝今现身此地,省得我劳心费神,叔牙之恨,今日与汝一并清了,汝是自决?还是由我削汝首级?”
大夫姬友置若罔闻,手持信简,孤身前行,至鲁军阵前十步开外停步,随之面向庆父拱手敬上道:“兄长在上,愚弟不可无礼!”
大夫姬庆冷哼一声,不复与言。
大夫姬友旋即直立起身,托简负臂,续言道:“叔牙身死,非我所害也,乃其为虎作伥,汝今弑君篡位,为天下所不耻,竟敢人前数我之罪,吾羞与为伍!”
大夫姬庆怒道:“弑君者,乃是宫正卜齮,已为我当场斩杀也!”
大夫姬友冷笑道:“先君何人所害,庆父自知,我亦知之,天下人明目垂闻,恶人终有恶报!”
大夫姬庆怒而擎剑在手,喝道:“口出狂言,谁人与我拿下?”言讫环顾四周,却无一人应言。
见之事有转机,大夫姬友仰天长笑,讥道:“我今一人前来,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庆父如要杀我,亦不急于此一时也!我手上乃有檄文一篇,愿得诸君一闻!”言讫,将之檄文双手托举过顶,示之众将士,直如君上传诏。
三军抗命不从,大夫姬庆急于问责众将,完全不知大夫姬友说些什么,大夫姬友亦不在意,自顾展卷诵曰:“闵公二年,姬启冗笔,兹以敬告天下!先君虔诚谋国,壮志未酬而身先死,姬启不才,受拥为君,诚将勤勉励己,承先君遗愿,志存社稷宗庙,乐而会众修鲁,若得昌盛富强,姬申之幸,仰诸君之功也!罪者庆父、共仲,还见逍遥法外,先君寝地难眠,姬申痛心疾首,济得大众恃德凌恶,擒而诛之!若见屠戮二贼者,姬申不胜感激,将以父兄事之!此致,恭祈天安,籍与万民共勉!”
大夫姬庆不以为然道:“姬申叛逃在邾,想要复鲁为君,且先问过我三军!”
大夫姬友反而诘道:“庆父怎么得不信姬启业已还鲁也!”
大夫姬庆自许道:“饶我而复鲁,绝无可能!”
大夫姬友大笑道:“申儿还鲁多时矣!诸君如若不信,老夫简单为众佐证,庆父师出伐齐,所携粮草不过十日之用,今行将殚尽,紧追后勤补给,却不见一粒粮食运抵前线,奈何?实则是申儿还鲁重掌君权后,着即将之后勤主管共仲罢黜,断了诸位粮草,逆贼共仲,亦迫于形势,逃入莒地矣!”
大夫姬庆恨道:“胡说!”
大夫姬友溘然正色道:“老夫是否胡说,众将士心知肚明,且庆父为报一己私仇,致江山社稷于不顾,诸君皆是我鲁室忠义之士,为何还要为此不义之徒而战耶?”
大夫姬庆这下急了,谓众言道:“莫要听其胡说,众将士,听我命令,杀……”奈何已无人听命矣,只见鲁师三军兵勇,纷纷抛掷手中兵器,进而跪地投诚。
三军当前,孤身一人,直面雄师,舌退万军,惟当世季友耳,人皆惊叹其才!大局已定,司马王子成父遂使军出而拘押大夫姬庆,大夫姬友自然而成鲁师三师统帅,和平会师齐军于莱芜城,齐鲁之争,不战而释。
不数日,大夫姬庆携师启程,还归曲阜,再见姬申已是君臣,令人不胜感慨,鲁室争君风波,就此告一段落。然庆父、共仲不死,终是为害,即当诛除,自此君臣二人珠联合璧,携手重铸鲁室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