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2)

月色朦胧,似给那人清瘦单薄的身影覆上一层清冷霜华。

他站在不远处,眉眼低垂,朝赵锦繁恭敬行了一礼,随后自袖间取出一方素白干净的帕子,递给赵锦繁。

赵锦繁望见那只朝她伸来的手,不由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见到这只手的主人是在花园假山深处的观景池旁。

正值炎暑酷夏,观景池上惊现浮尸,尸体被池水泡得发胀,辨不清容貌,但从他身上挂着的腰牌来看,是隶属于赵锦繁宫里的小太监福来。

父皇在世时宫规森严,宫里出了人命案,刑部立刻派人来查。

赵锦繁得了消息,立刻赶去曝尸地点。她去时,刑部侍郎协同一名主事正在勘察现场。

正午时分,烈日毒辣,花园石壁被烤得滚烫,泡胀的尸体蒸腾出难忍的浓烈腐臭味,便是见惯了杀人现场的刑部侍郎也不忍靠近直视。

那名主事低头对着令人作呕的腐尸,一双白净细长的手在长蛆的尸身上触摸摁压。烈日直晒,衣衫被汗水浸透,皮肤被晒得生疼,他专注得浑似不觉一般。

赵锦繁站的方向正好能看清他的侧脸,眼睫浓长,眉眼冷峻,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严肃感。

面前的尸体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虽已腐坏,但仍然能从尸身上找到许多裂开的伤口。这些伤口看起来像是被尖利物体划伤的,现场没有明显血迹和滑痕。尸体头面仰,两手两脚俱向前,口合、眼开闭不定,两手握拳,腹肚鼓胀,拍打有响声(注)。

从种种迹象看来,死者都是自己投水身亡的。

福来的尸体浑身是伤,又是自尽而亡。很快宫中便传出流言蜚语。

说赵锦繁苛待身边人,致使其不堪忍受折辱自戕。说赵锦繁平日看着一副唯唯诺诺不中用的样子,实则有见不得人的特殊癖好,知人知面不知心。

赵锦繁当然不干了!这黑锅她可不背。

福来生前跟她无冤无仇,且福来生性乐观通达,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自戕?

她打听到尸体暂时被存放在西侧一所空置的偏殿,明日一早就要被送出宫去入殓。于是便趁入夜避开巡夜的宫人,潜去偏殿一探究竟。

偏殿内空荡荡的,赵锦繁举着灯进去,墙面上人影晃晃,尸体边摆着冰块,明明是夏夜,堂室里笼罩着森森寒气,莫名的渗人。

赵锦繁刚要举灯照向尸体,一室寂静,忽听外头“嘎吱”一声,关着的门骤然开启。吓了赵锦繁一跳,以至于她还来不及闪躲,就暴露在了来人目光之下。

来的是白天那名主事。他朝赵锦繁行过礼,径直走向尸体。

她想要解释什么:“我……”

“来看尸体。”他的语气平淡,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啊……对,那个……”

“怎么?”

赵锦繁望着他:“你白日不是已经反复验过了吗?刑部侍郎已有论断,你怎么还来验?”

“人命关天,不可马虎,需一再复验。”他说得极认真,低头查看尸身,仿佛是尸体最忠实的倾听者,“死人只说实话。”

赵锦繁听得一愣,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他告诉了你什么?”

“他的确是溺死的,但不是自己投水死的。”

赵锦繁心头一紧:“此话何解?”

他答道:“此人腹部鼓胀,轻摁之,腹水自口鼻而出,闻其腹水有浓重酒气。鞋跟处有新的磨损,上衣被尖锐之物划破的痕迹,是酒醉后失足落水而亡。”

赵锦繁有疑问:“可观景池边没有任何失足的滑痕,这又如何解释。”

“观死者身上尸斑,其死亡时辰应当是在深夜子时。他失足滑落水中后,被池底礁石所困,尸体沉在池底,未被人发现。正巧那晚巡夜的一名侍卫内急,实在难忍便在池旁行了方便。宫规森严,若是被人知晓他随地小解一事,必有重罚,因此他从池中舀水将岸边清理了一番,不小心将死者失足的痕迹也清理了。等到白天,死者才在水流的冲力下重新浮出水面。”

他说着用蜡烛照亮尸身:“证据便是他身上那些似被利物刺伤的伤口。人生前造成的伤口皮肤边缘呈收缩状,创口扩大。死后伤创面平整,无出血或血凝块。此人身上的伤,有失足时的擦伤,也有溺死后,在水流作用下被池底礁石划伤的。”

赵锦繁留意到他湿透的裤管和沾满淤泥砂石的鞋底。

想来在说出这番推论前,他已经找到了那位在池旁方便的侍卫,并在池底查仔细探过了。

赵锦繁自袖间取出一块帕子,递给他:“擦擦吧。”

他顿了片刻,抬手接过,低头轻声道了句:“多谢。”

蜡烛余光照出他清正而坚毅的脸,临别前赵锦繁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眼睛回道:“敝人姓言,名怀真,字道卿。”

那次别后,赵锦繁久未再见过言怀真。听说他因为福来一案执意推翻刑部侍郎所做的论断,而被排挤,幸而大理寺的柳寺卿十分欣赏他的为人,想办法将其调进了大理寺,负责修订例律。

大周建朝百年,陈规陋习繁多,修订例律之事极其繁琐,且不比一些在外建功立业的差事,升迁艰难。

不过他认为此事意义非凡。

“法之所始,一为约束,约束有权之人不滥用手中权柄,二为保障,保障百姓安居乐业,有法可依,社稷方稳。”

之后几年,据说大理寺出了位字写得极好的少卿,父皇邀其替他抄写经卷。

赵锦繁随兄长们一起给父皇请安时,透过半卷的画帘,看见言怀真端坐在书案前,聚精会神。

他的字写得方正,恰如其人,正直板正,克己复礼,是为真君子也。

“老九,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四皇兄推了推站在画帘前的赵锦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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