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慧起身说,都快中午了,要走现在就走,反正你是家里的皇帝,你想怎么我就只能听你的。
鲁应俊家里却是热气腾腾。进门,就是一屋子的肉香酒香。客厅的大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水果干果,有放在盘子里的,也有散放在茶几上的。茶几对面的矮柜上,又摆满了各种酒水饮料,客人落坐,鲁应俊便首先给敬酒。曹小慧扫一眼,白酒有茅台五粮液,红酒也有干红干白,还有几瓶外国洋酒。曹小慧想说喝红酒,但看到鲁应俊手里的茅台酒,她也想尝尝,便什么也没说。鲁应俊说,过年了,一年就这一次,咱们老规矩,六六大顺,每人喝六杯才行。
好在酒杯很小。六杯酒喝下,曹小慧感觉浑身都火辣辣地舒服,一下有了点过年的感觉。鲁应俊家里的人很多,有四个人曹小慧认识,是学校人事处的四位科长。从他们的脸上看,他们已经喝过了酒,正坐在茶几边象征性地吃水果瓜子。申明理曹小慧喝过敬酒,鲁应俊又开始介绍他的父母。父母显然是最近接来的,从装束看,鲁应俊的父母应该是乡下人,年纪大概在七十岁左右。二位老人被安排在沙发的正中。可能是很少接受这样的礼遇,二老显得有点拘谨庄重,一动不动端坐在那里,样子像坐佛,等待着人们的敬拜。申明理还算机灵,立即就反应了过来。他双手抱拳,既像旧礼又像新礼,给二位老人鞠了三个躬。曹小慧也想学,但当着这么多的人又抹不开面子,只好匆匆忙忙点点头,问一声好,然后跟了申明理坐下。
四位科长很快就走了,又有位副科长一级的很快就来了。一群副科长喝过鲁应俊的敬酒,便开始给二老拜年。但副科长们既没鞠躬也没问好,而是每人掏出两个红包,分别塞到了二老的怀里。然后又拿出一个红包,各屋子串了去找鲁应俊的儿子。鲁应俊推辞说儿子大了,就不给了。副科长们立即异口同声说不能,大过年的,哪能不给孩子压岁钱。
红包是专门印制的,上面印有恭喜发财年年有余等字样。看来装钱的红包也是商店买的,准备充分可见一斑。来时,申明理和曹小慧商量拿点什么礼物。当然应该拿点烟酒。但烟酒都很贵,差不多的烟酒就得上千块钱。最后决定拿一箱牛奶和一箱水果。竟然不知道要拿红包。买一个这样的红包,里面装多少钱谁也不知道。装一张百元钞塞到老人的怀里,那么多的红包,谁知道谁给了多少。曹小慧后悔得要命,但也只能在心里骂自己笨蛋,没见过世面的笨蛋。
副科长们也走了。曹小慧知道,她和申明理也该走了,因为接下来就该科员们来了。人家来,她坐在这里也碍眼。可原来还打算要在鲁应俊家吃饭,而且她还想好了一个拿手菜,准备在鲁家厨房里露一手。现在看来,真的是老百姓的想法,真的是很幼稚可笑。曹小慧凑到申明理耳边说咱们走吧。申明理立即心领神会,然后站起来告别出门。
马路上却特别的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宽阔的大街显得空空荡荡,空荡得让人心里难受发慌。好在偶尔还有公交车在跑。直到回到家,曹小慧和申明理都沉默了没说一句话,但内心,却波澜起伏不能平静。这个世界,变化真的是天翻地覆,让人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自己不仅早已落伍,和人家比,也早已跌进了贫困线,成了真正的贫民。这样的感觉,真的让曹小慧有点害怕。
回到自己家,再一次回到了寂寞,而且还添加了失落。仿佛屋里一下充满了沉寂,充满了静止,充满了空空荡荡。好在女儿及时打开了电视,要不然,真还以为回到了史前时代。
申明理突然特别想喝酒,想喝醉了好好睡一觉。但家里没酒,连葡萄酒也没买,买年货时,只给女儿买了两大瓶饮料。
申明理感觉很累。回卧室躺了,又特别的想家,特别的想念父母。上小学时,老师解释过光宗耀祖这个词。那时,他没什么特别印象,光宗耀祖就是一个普通的词语。今天,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让他刺激,更让他难以平静。和人家比,自己真的是无能透顶,不孝透顶。自己的父母也是农民,年纪也和鲁应俊的父母差不多,含辛茹苦供自己上大学更不容易。可自己的父母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父母从来没因为他而得到别人的尊敬倒也罢了,他自己也从来没好好地尊敬过父母,更别说像今天尊敬鲁应俊的父母那样鞠躬祝福了。记得那年后半夜突然地震,强烈的摇晃让全家人顾不得穿衣都跑了出去。那时正值冬天,但大家都光着身子抱着膀子站在院子里,谁也不敢回家去取衣服。只有母亲,扭着半大脚一次次回屋给儿女们抱被子。那时他大概十一二岁,爬墙上树如履平地,可就是眼睁睁地等着母亲抱来被子披在身上。上大学时,有天晚上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今天再想这件事,他的心却痛得比第一次想起这件事时还要厉害,犹如刀割一般。疼痛过后,他又恨自己不孝。当年自己不懂事,现在懂事了,而且母亲已经病重,自己却不能回去看看,也不能让母亲见自己一面。真的是天大的不孝,真的是没有一点人性。如果回去,虽然没钱,但给母亲端碗水热热坑,也能从精神上给父母以极大的满足,也能给其他的兄弟带个好头做个榜样。现在,不忠不孝,还算个什么东西。
申明理突然哭出了声。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申明理迅速擦干眼泪,对一脸惊奇的曹小慧说,今天,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我决定,明天我就回家,回去看看我的父母。我虽然没本事让别人给我的父母鞠躬,但我要给我的父母鞠三个躬,磕三个头,敬几杯酒。
曹小慧知道为什么,她也能够理解他。其实,她的心也何尝不是如此。对父母,她欠的情也许比他更多。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永远就坐在校门口卖零食,夏天母亲戴一顶布遮阳帽,冬天围一条黑围巾。但脸还是晒得黢黑,和大街上乞讨的女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她一次也没买过母亲的零食,看到母亲,便低头躲开,生怕同学见了笑话。那时她只有岁。让她不解的是,岁的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尊。现在母亲早已不卖零食,但母亲卖零食的身影,却像照片一样印进了她的大脑,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当年对母亲的鄙视,就成了压在她心头的石头。她知道,她这辈子也没法原谅自己,也没法赎回自己的罪过。现在能做的,现在能弥补的,也只能是回家去看看,帮助父母做一些事情。
曹小慧轻声问申明理打算怎么回。申明理说,我一个人回吧,如果你也想回去看你的父母,就也回去看看。
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曹小慧决定先送他走,他走后,她也回去,回去也孝敬一下父母。
女儿想跟爸爸去爷爷奶奶家。女儿说刚从姥姥家回来,再去姥姥家没意思。也好,女儿也多年没去爷爷奶奶家了,早已不记得爷爷奶奶长什么模样了。再说,让女儿去体验一下农村生活,接受一下艰苦生活的教育,也有好处。
第二天一早,申明理便带着女儿走了。
申明理走后,曹小慧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如果事先不打个招呼突然一个人回去,父母还以为她和申明理闹了什么别扭。
听说要回来,母亲立即高兴了问什么时候回来。曹小慧说明天。母亲立即说好,说今天就把你们一家三口住的屋子收拾好。曹小慧说,他们两个回他们家了,就我一个回来。怕母亲误解,曹小慧立即解释说,他妈病了,他想回去看看。
放下电话,曹小慧觉得应该也给门亮打个电话,一来解释一下昨天的事,二来告诉他她要回去。但拨号时,她又有点犹豫。要不要再打扰他,有没有必要再做解释,如果他的老婆就在旁边,会不会给他惹来麻烦。
思考一阵,她决定还是向他解释一下,如果他老婆在跟前,她就只说书稿的事。不解释确实不行。那天莫名其妙的短信,门亮肯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说不定以为她被申明理打了,说不定以为她和申明理闹到了离家出走的程度。反正他肯定担心,说不定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短信不敢再发,电话也不敢再打。曹小慧鼓起勇气打通了门亮的电话。曹小慧问他在哪里。得知他一个人在家时,曹小慧说,你怎么一个人在家里。
门亮说,我感觉你会打来电话,所以吴芸芸要到她父母家去时,我说我头疼没去。
他果然在等待着她的消息,果然在为她担心。曹小慧心里虽然发热,但她还是冷静了解释昨天的事。话刚开头,门亮却着急了问她事情怎么样了,申明理闹得厉害不厉害,是不是打架了。等门亮问完一系列问题,曹小慧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他喝醉了,但你的短信正好证明我们之间没事,所以就没事了。
短信证明没事,倒让门亮一时想不清楚为什么,但没事就好,他还以为惹出了多大的麻烦。门亮还想细问,曹小慧却转了话题说,我明天要回老家,估计开学前才能回来,书稿的事,我回家继续写。
门亮问为什么。曹小慧说,什么也不因为,就是想回去和父母一块过年。
门亮一时沉默了无话可说。曹小慧问他有没有什么事。门亮说,再也没什么事,我想去于利明和刘处长家里一趟,拜个年,表示一下谢意。
研究项目已经批了下来,春节过后经费就可以拨付到学校财务的账上。虽然钱不多,只有20万,比预想的要少许多,但也不容易。是得去感谢一下人家。曹小慧觉得她也应该去,再说,她也想借此机会和他好好谈谈,把一些事情进一步说清,因为以后还要一起著书立说搞科研,不把两人的关系处理好,将来就会有想不到的麻烦。曹小慧问要不要她也去。门亮高兴了说,你能去当然好,但如果不方便,就不要勉强,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曹小慧说,如果今天能去,咱们就一起去。
门亮显然有点兴奋,立即说,半个小时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然后挂了电话。
于利明家里和曹小慧想象的一样,水果食品酒水比鲁应俊家里的多,来拜年的人也比鲁应俊家多。而且于利明已经喝多了,脸红得像盘子里的火龙果,眼睛里也充满了血丝。酒精不仅让于利明兴奋,也让他话既很多又亲热,不管谁来,他都亲热得拉拉扯扯拍拍打打,客人带什么礼塞多少红包,他都糊里糊涂看不清楚说不明白。不用曹小慧担心的是门亮不是申明理,要比申明理明白得多有见识得多,不但带了红包,而且红包也是那种印制好的。但于利明家没有父母,只有儿子。门亮把红包塞到儿子的怀里,然后才在沙发上坐下。
和鲁应俊家不同的是,于利明家专门有人敬酒招待。招待者男女三四个人,也不知是于利明的亲戚还是同事。因为是专业招待,招待就很有点专业水平,热情大方,礼节周到,说话也很得体,客人进门,就能得到一整套的接待。招待热烈,气氛也就热烈,门亮和曹小慧要喝的酒也就多。因为不断有人来,喝一阵酒,屋里就显得有点拥挤。曹小慧轻轻拉拉门亮,门亮立即起身过去对于利明小声说,今天人多,我只表示一个意思,过后我再来感谢。
从于利民家出来,门亮又开车直奔刘处长家。门亮说,去一趟,把意思表达到了,心里也安稳了。
坐到车里,曹小慧仍然什么也不说。从家里出发时,曹小慧就想好了要和门亮讲清楚,为了各自的家庭,两人只能保持普通朋友的关系,而且她还要劝劝他,要他再不要这么爱她,再不要为她做什么事情,她已经有点难以承受,心里的压力也特别的大。但上了门亮的车,看着一脸兴奋满腔热情的门亮,这样的话又感觉无法说得出口,也无力说得出口。她知道,现在的门亮,已经高兴激动得发烧,别说给他头上泼一盆冷水,即使一点退缩降温的话,也会使他难以承受,也会使他遭受打击。她不能把他那颗爱她的火热的心投入到冰水里去。被人爱是一种幸福,这样的幸福也时时烘烤着她的心。她知道她也爱上了他。但这绝对不行。她只能一言不发。
刘处长家相对要冷清一点,刘处长也不在家。处长的爱人说刘处长出门去了,估计晚上才能回来。刘处长的爱人门亮和曹小慧并不认识,也没什么话要说,只好坐一会儿,给孩子发了红包便告辞出来。
进入车内,门亮并不开车,他看着曹小慧说,今天时间还早,也难得出来,我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说说话,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街上行人稀少,汽车也比平时少了许多,人少车少,感觉大街空旷宽阔了许多。曹小慧点头答应后,门亮说那就找个茶馆酒吧坐坐。但开了车转了几条街,也没一家开门营业的。倒有一家电影院在放电影。门亮说要不进去坐坐。曹小慧摇头表示反对。她要和他好好地谈谈,电影院里闹哄哄的,根本不适合说话。再转一条街,不但茶馆不开门,连饭店,开门的也极少。门亮提出到宾馆开间房,曹小慧立即说不行。曹小慧想说到她家,但立即觉得不能。申明理回老家的事最好不要让门亮知道,要不然他提出什么要求,事情可能会不可收拾。曹小慧只好说,要不把车开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咱们就在车里说吧。
车开向郊区。不知门亮要找怎样的一个安静的地方。如果到荒郊树林里,将会更加麻烦。曹小慧说,我看这路边就很安静,要不就停在这儿吧。
门亮说,这儿不让停车,郊外有条还没修好的路,民工也回家过年去了,肯定很安静。
也罢,既然出来了,就由他去吧。但曹小慧还是忍不住说,咱们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咱们的事,当然是他和她的事。他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更猜不透是要他许愿表态,还是问问向什么方向发展。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自从知道把钱借给了曹小慧,妻子对他就更加体贴,更加关怀。这样的关怀使他不仅时时感到自责,也让他时时感到无奈。近些天,妻子的眼泪又特别的多,总是默默地流泪,总是流了泪默默地看他。妻子的泪水,犹如穿心的融剂,融得他心也软成了一滩清水。和妻子谈恋爱时,他就无数次发过誓,说这辈子要对她好,要让她幸福,这辈子就爱她一个。那时每次听这样的誓言,妻子都会默默地流泪。在妻子的眼泪面前,这些话,又时时浮现在眼前。晚上睡觉,妻有让他搂了睡才踏实的习惯,当搂了她她又流泪时,他还是忍不住又发了誓,说他仍然爱她,这辈子绝不离婚。可妻子睡着时,他心里又更加翻来覆去,更加想念让他神魂颠倒的曹小慧。他清楚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念,也只有思念,才让他感觉幸福,才让他感觉活着很有盼头,也很有意义。他不知这是为什么,这是不是心理疾病。有本书上说国外研究证明,正常的男人每隔一小时,就要想念一次心爱的女人。可他算算,他对曹小慧的思念就几乎没有间隔,感觉曹小慧时时就在心里,脑子里时时就有一个曹小慧的影子。也许是真的有了毛病。如果真是毛病,那肯定就是人们常说的相思病。这个病可真的害人不轻,让人无法摆脱,也让人不想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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