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江北最高学府,江北大学的搬迁一度引起方方面面的争论,方案几上几下,最后在中央政fu的支持下,江北省委、省政fu才做出决定,将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中华名校搬迁到市郊新规划的教育新村去。一期工程于两年前开工,春节前夕,一期工程所属的五幢教学大楼、三幢实验楼、两幢科研楼还有办公大楼均已竣工,图书馆学生公寓等附属工程也将收尾。本来搬迁日子早就定了下来,但在元月二十一号,江北大学原校长因心脏病突发,不幸去世,这座著名的高等学府一时陷于悲痛中,搬迁计划逼迫推迟。经过两个多月的激烈角逐,第二副校长孔庆云击败几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成为江北大学建校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校长。这位留洋博士、国际物理学界的知名人士一时成为江北省风云人物,他的事迹频频见诸于报端。就在一周前,江北电视台时代骄子栏目还推出他的专访,他诙谐幽默的谈话,敏捷的才思,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他放弃国外优厚条件,主动回国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做贡献的赤子之情,更是感动了一大批学子。短短几天,江北大学官方网站还有几个论坛都是关于这位传奇人物的话题,年轻的学子们称这位尊敬的师长为“少帅”,在学子们眼里,他就是偶像,就是江北大学的未来。
谁知这才几天工夫,一身绚丽色彩的孔庆云突然被省纪委带走,这事要是传开,那还了得!
当天晚上,可可跟母亲夏雨陪着姥爷,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姥爷家。周正群本想让自己的车送他们回来,夏闻天婉拒道:“你回去吧,我还打得起车。”坐在车上,母亲夏雨先抽泣起来,她的抽泣声激怒了夏闻天:“哭什么哭,把眼泪擦掉!”坐在身旁的可可忙递给母亲一张纸巾,夏雨虽是止住了抽泣声,但她的心,却比哭还难受。
回到家,姥爷闷声不响进了书房,将她们母女丢在了客厅。可可先是陪母亲坐了会,见母亲坐立不安,忽儿翻弄自己的手机,忽儿又伸直了眼盯住座机望,可可心里,真比火烧还难受。一想带走父亲的那几个人,一想临分手时周伯伯那张冰冷的脸,可可就觉天要在瞬间塌下来。艰难地支撑了一会,终于听见姥爷在九天文学站,她原以为消息还没这么快,谁知刚打开网页,就见一行黑字跳入眼帘:江北大学再次发生地震,“少帅”晚九时被神秘带走。可可傻眼了,这才一小时不到,消息竟然就到了网上!
可可捂住狂跳的心,迅速往下拉页面,就见这短短一百字的新闻后面,已有几百条跟帖。
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快啊!
可可感觉自己要倒下去,网页上这一百多个字,就如一百多把刀,锋利地刺向她。她二十三岁的生命哪经历过这些?尤其最后一句话,几乎像重磅炸弹一样,要把她炸成碎片。
这位网名叫“路透社”的人不知揣着啥目的,竟然在文章最后用了这样的语句:据知情人土透露,“少帅”很有可能卷入新校址搬迁案。
“不可能,绝不可能!”可可在心里尖叫,“爸爸绝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跟沾上边!”
可可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坐在电脑边,感觉整个人虚脱了一般,浑身软得没一点力气。眼眶里不知啥时已涌满了泪水,她想,只要放开嗓子,她的哭号声就能把金江的夜色搅碎。
完了,一切都完了!本还指望着看爸爸在江大这块大舞台上怎样激情地演一场独角戏哩,哪知……
她用嘴死死咬住手背,生怕一松动,翻腾在内心的那股恶浪就会涌出来。可可一遍遍给自己鼓劲,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扑扑掉了下来。
“爸爸——”她在心里发出重腾腾的一声。
书房里,夏闻天跟女儿夏雨的谈话更为艰难。饭店包厢看见刘名俭的那一刻,夏闻天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不祥的兆头:女婿孔庆云犯了戒!
这绝不是自己吓唬自己,甭看高校是学术之林,大雅之堂,它里面早已受到官场之气的熏染。如今的大学,早已不是象牙之塔,更不是清静之地,官风官气甚至比地方还严重。夏闻天在省委主管教育时,就已发现这个问题,并在多次会议上提醒过,警示过。但在汹涌而来的拜官热拜金热面前,这种警示太过苍白,压根就阻挡不住象牙塔里的权谋之风。女婿孔庆云生性耿直,又是一个激情大过理智的人。夏闻天一直反对他走仕途,理由就是不合适,性格不合适,说话做事都不合适。偏是孔庆云听不进去!这次竞选校长,夏闻天再三阻拦,就差跟周正群下命令了,孔庆云一意孤行,而且志在必得,夏闻天最终还是妥协。不过,从他参加竞选那一天,他似乎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不是空穴来风啊——”夏闻天沉沉地跟夏雨说。
“你是说,早有兆头?”夏雨到现在,也渐渐冷静下来,开始用脑子想问题了。
“一两句话说不清,总之,他这次进去,凶多吉少。”
“爸,他真是清白的,庆云不会做出格的事。”夏雨尽量回避贪污或是这类敏感字眼。
“他做的出格事还少吗?”夏闻天忽地盯住女儿,似是在审视,又像在提醒。
夏雨一愣:“爸,真没有。”
“你把我的话听错了。”夏闻天叹了一声,又道:“他公开反对高教产业化,抵制在下面乱设分院,乱建教学点。这些在他看来是正义,别人看来就是出格。提出高教产业化的是谁?是堂堂的副省长冯培明,他一个副校长,有什么资格反对人家?!这也罢了,毕竟这是过去的事,问题是他在江大二期工程中……”夏闻天说到这儿,忽然噤了声,他怕后面的话吓坏女儿。夏雨虽然也是正处级干部,但她工作的部门不一样,接触的人也不一样,有些事,依据她的经验,是无法做出判断的。
“算了,不谈这些了,既然人已被带走,就听候组织调查吧。”
“爸——”夏雨倏地站起身,眼里流露着渴盼,甚或乞求,“你跟省委打个电话吧,不能让他们给庆云扣黑锅。”
夏闻天理解女儿的心情,出了这大的事,女儿怎能不急!但他还是摇摇头:“这个电话不能打,再说,你爸现在不在位子上,就算打了,也不起作用。”
“爸——”
“雨儿你听着,这个电话爸不会打,你也不能乱找人。记住了,我夏闻天的女儿女婿,一定要经得住考验!”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个夜晚,因为孔庆云,江北高层很多人没得安稳。从省委决定对孔庆云采取措施的那一刻,不论是纪检委,还是教育厅,空气陡然变得紧张。省政协这边,更是忙中添忙。孔庆云不但是江北大学校长,更是江北省政协常委。对这样一个有特殊身份的人采取措施,相关方面必须要保证程序上不能出错。
夏闻天家里,空气已比刚才轻松了一些,夏闻天一阵劝,终于让夏雨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还是父亲说得对,是红是黑,必须调查了才能有结果。
可可也比刚进门时镇定许多,她已抹干眼泪,这阵儿,原又趴到了电脑上。可可当然是不甘心,她怎么也把爸爸跟联系不到一起。她打开自己创建的“可可西立”论坛,她想,这儿的情况可能会好点。
可惜她错了,也是跟刚才一样,刚登录进去,就被砖头一样的帖子砸晕了眼。
相比校方网站,论坛里说话发帖就随便得多。“可可西立”是江北大学最负盛名的学生论坛,人气也很旺,因为它旗帜鲜明地高举了“思想”这面旗帜,引得其他院校的学子们也跑这里来抢沙发,高峰时会员多达一万余人。平时这论坛都是最前卫最具思想者说话交流的地儿,争论起问题来,火药味也十分的浓。前一阵子,围绕着江北大学校长人选,学子们在这里各抒己见,争论的火药味绝不比组织部门的争论弱。后来可可搞了项民意测验,表决结果是孔庆云以82分的高分雄踞十余位候选人之首。当时她还跟父亲说:“你抢走了我百分之八十二点三的人气,看来你当选是众望所归啊。”
谁知——
不能灰心,决不能灰心!可可一边提醒着自己,一边继续在论坛上关注。
“没什么可怕的!”这是她的座右铭,也是她的口头禅。“遇事不能慌乱,首先要搞清真相。”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姥爷教给她的一句话,这些年,姥爷这句话在她人生中很有作用。
论坛上已发了五十多个新帖,全是跟“少帅”有关,看得出,周末爬在网上的学子不少,而且都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网络就是网络,它比什么通讯工具都快,而且第一时间就能参与到互动中。可可看到,不少网友在焦急地找她。“老大在不?”“斑主在哪,斑主快显身啊。”“西拉里,西拉里怎么还不来?”
可可在论坛上用的不是真名,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网名:西拉里。不用猜,这是希拉里的谐音,如果说可可崇拜谁,那就是铁娘子希拉里。可可的专业是政治,她最热爱的,是国际政治。大学三年,她已读了不少人物传记,尤其对希拉里的生平还有传奇经历,更是耳熟能详。她是希拉里狂热的追随者,是这位铁娘子的铁杆粉丝。
今晚论坛上第一个发帖的,竟是“天行健”。他只写了几行字:惊闻少帅出事,是否是真,西拉里,速回答!大约是帖子贴出后,不见可可回复,天行健在后面的跟帖中,连续打出十几个问号。在另一个标题为“是,还是另有隐情?”的帖子下,可可看到天行健的回复:擦亮眼睛,大家不要盲目跟风!
可可迅速浏览了一遍帖子,令她欣慰的是,这儿的帖子包括回复都是怀疑的多,相信的少。有人将学校网站上那条新闻转了过来,随后就被天行健给封了。那个名叫“路透社”的也被天行健踢出了论坛。可可心里涌上一层感激,想不到这种时候,天行健会替她坚定地守卫这片阵地,同时也为“少帅”的名誉和清白而战。
在这个论坛,大家只知道西拉里是斑主,论坛的创建者,并不知道西拉里跟“少帅”的关系。知道的,怕就天行健一个,但他绝不会泄露,就像可可不会泄露他的真实身份一样。天行健是这个论坛的管理者,也是可可坚定的支持者。包括在学校,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两人的家庭背景。天行健属于那种外表憨厚,内藏锋芒的人,他平日穿最廉价的衣服,吃最便宜的饭菜,无论从思想还是行动,他都是一个坚定的平民主义者,很难看出他是一个有背景的家庭的孩子。可可呢,她沾了母亲夏雨的光,因为随了母姓,便很少有人将她跟“少帅”联想在一起,加之她在学校里从不谈论自己的父亲,不少同学还以为她是单亲家庭,包括跟她关系最密的几位舍友,也不知道她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对此可可很为骄傲,她跟父亲说:“我可把保密工作做到家了,你要是敢泄露半个字,小心!”
半小时后,可可浏览完了全部帖子,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发个帖子上去,手机来了短信,一看是周健行发来的,就三个字:你在哪?可可楞了一下,他怎么又搞到我的手机号了?可可跟周健行并不是同级,也不是同专业,周健行今年大四,马上就要离开大学了,他读的是国际金融专业。周健行曾经问过好几次她的手机号,她都没告诉,后来他通过学生会其他干部,终于知道了她的手机号还有qq号,有事没事总爱拿短信扰她,可可一气之下,就将原来的号作废了。周健行穷追不舍,再次打听到她的新号,还带着挑衅说,有本事你就天天换号,我保证每次不超过两个小时便搞到你的新号。两人为此展开了一场游戏,可可果真隔段时间就换一个号,有时一个月要换好几次,害得姥爷总也记不住她的手机号,老是埋怨她:“你是搞地下斗争啊,看看,单是你的号,就记了我半个笔记本。”尽管这样,她还是躲不过周健行。目前这个号,换了还不到两天,数字又很别扭,可可自己还记不准呢。
可可犹豫了一阵,并没急着跟周健行回短信,她想,周健行定是从他母亲孟荷那里得到的消息。
正怔想着,客厅的电话响了,可可走出来,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孟阿姨的声音:“是可可么,你妈呢?”
可可迟疑了一下,道:“我妈不在,她去朋友家了。”孟荷在电话那边哦了一声,很疑惑地又问:“姥爷呢,让姥爷接电话。”
“对不起孟阿姨,姥爷今天身体不舒服,吃过晚饭就睡了。”
可可并不知道晚上的生日宴孟荷原是要参加的,这个谎撒得并不聪明。孟荷吭了一阵,挂了电话。可可正要回卧室,母亲在后边叫她了:“可可——”
可可转过身,就见母亲的双眼已经湿红,想像得出,她跟姥爷之间,一定有过一场痛苦的谈话,发生这样的事,最最痛苦的,当然是母亲。
“妈——”可可叫了一声,走向母亲。
夏雨揽住她,双手在她肩上轻轻摩挲,半天,哽着嗓子道:“可可,放心,爸爸不会有事的。”
“妈,你真的相信爸爸会?”
“不会的,可可,妈坚信不会。”夏雨尽管表现得很坚强,搂着可可的手却止不住微微发抖,其实另一个心里,她又在问自己:“你真的能坚信?”
“妈,我跟你一样,爸爸决不会有事,一定是他们搞错了。”可可抬起头,望住母亲,这个一向在母亲面前只知道撒娇的孩子忽然间长大了,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母亲,鼓舞母亲。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学校。”夏雨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妈,我还想上会网,你要是困,先睡好不?”可可体贴地征求着妈妈的意见。
“网?”夏雨像是被可可的话触动了,眉头一紧,推开可可,快步朝卧室走去。
然而,母女俩想再次打开江北大学的网页时,就惊愕地发现,网站已经关停!连续点了几次,都被告知:你所登录的网站正在维护,请稍后再登录。
看来,有关方面已在采取措施了!
夏雨怔在电脑前,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还是坏?她的耳边再次响起几天前丈夫说过的话:“最近风声不大对头,楚玉良他们,可能在搞小动作。”
可可手握鼠标,使劲点自己的论坛,离开电脑还不到十分钟,她的论坛也被强行关闭了!可可一脑子雾水,他们怎么会关闭我的论坛?等她一个个点下去,才发现,江北大学比较活跃的那几个论坛,都在这十分钟内被限制服务,其中就有天行健的“自由者”论坛。
这到底是怎么会事啊?
时间过去了两天,关于孔庆云的消息,一点也打听不到。夏闻天终是耐不住了。本来他还想,有关方面会给他一个说法,至少应该说明,庆云出了啥问题,是接受调查还是“双规”?但他等了两天,非但没等来一条有用的消息,就连家里的座机,也索性不响了。
“走,陪我去政协。”夏闻天跟女儿说。
“爸,你找政协做什么,庆云又不是他们带走的?”
“我是政协退下来的,不找政协找谁?”
“找了又能怎么样,保不准,他们给你冷脸子看。”夏雨担心道。
“敢!”夏闻天说了一声,就要穿衣出门,门铃偏在这时候响了。
进来的是省政协秘书长舒伯杨,舒伯杨见夏闻天要出门,陪着笑脸问:“夏老,您这是要去哪?”
夏闻天边穿衣服边道:“还能去哪,到庙里拜神仙。”
“夏老——”舒伯杨叫了一声,难为情地立在门口。
“老舒你快坐,我爸冲我使性子呢。”夏雨赶忙换了笑脸,招呼舒伯杨落座。夏闻天犹豫了一会,打消出门的念头,走过来坐沙发上,望住舒伯杨。
“夏老,实在对不起,庆云的事,我真是……”舒伯杨说着话,垂下头去。按说孔庆云出事,他应该第一个过来安慰夏闻天,但这两天实在太忙,而且,上面有纪律,关于孔庆云接受调查的事,属于高度机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况且这两天,他也一点消息都听不到,自从把人带走后,纪委那边就封锁了一切消息。
“不说这事,伯杨,在我家里可不能犯戒。”夏闻天从舒伯杨脸上,已经意识到什么。舒伯杨能来,就证明问题还不是太严重,要不然,怕是连舒伯杨,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公开上他的门。他心里一亮,怪自己刚才太荒唐,差点就犯了大戒。
夏闻天这么一说,舒伯杨不是那么太窘迫了,他感激地望了夏闻天一眼,接过夏雨递过来的杯子,跟夏雨说了声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