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三十七
丁小凡就天河流域考察的情况,写了一份汇报材料。一上班,他就呈给陈志之,陈志之匆匆看了一遍,签了字,对他说:“打印几份,分别送给调查组的组成部门,请他们提出修改意见,限时反馈给我们。我们在修改时,该吸纳的一定吸纳进来,修改后,呈送肖市长阅定。你看这样可以吗?”
丁小凡笑笑说:“就按你说的办吧。我安排办公室尽快印发给他们。意见反馈回来,少说也得三五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想去趟马莲沟,可以吗?”
陈志之想了想:“我想还是等这事完了再去吧。局里资助的那点资金,让会计先划拨过去,不足部分,只有找机会,能解决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了。”
“这几天我做了点工作,捉了一个同学,他是一家私人企业的老板,答应给解决一点,条件是他必须派人考察后才决定扶不扶持,扶持多少。所以,我还是催催他们,和他们尽快下去一趟,把这事敲定。快浇秋水了,时令不等人呀”
“你的心情我理解,”陈志之说,“但从全局来看,马莲沟的事毕竟是局部的,而天河流域的事涉及全局,不能掉以轻心。这段时间,我们要多考虑考虑这事,尽量多拿出几套方案,供领导们选择。你说对不对呀?”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只有服从了。”丁小凡说罢,站起身,从陈志之的办公桌上拿起签过字的材料,到凌琳那里,把材料和u盘交给她,要她起草一个简单的征求意见的通知,把汇报材料附上,打印若干份,分别送给调研组的成员单位。凌琳一一答应了。接着他问凌琳:“给马莲沟的钱,手续办了没有?”
“还没有。”
“要不这样,”他说,“你马上把那个手续给办了,材料的事,晚上加个班也不晚。”
凌琳看上去有点为难。丁小凡问她:“有什么不便吗?”
凌琳说:“晚上秦科长不是请客吗,你不知道?”
丁小凡约略知道,像秦寿、吕四权、霍海之流,经常纠集一帮同乡,搞一些聚会,有时范围小,一个单位或者一个小区域内的老乡门,坐一块儿吃吃饭,联络联络感情;有时范围大一点,市上以及县区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到一起,互相认认老乡,亲亲密密一番;而有时候,范围要大得多,省内各部门和全省各地职位较高的同乡人汇集省城,局外人很难知道,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眼下的吕四权和秦寿,显然不是同乡会,而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笼络同事。丁小凡想到这里,摇摇头说:“不知道。”接着他说,“最近以来,这个秦寿三天两头地请客,你不觉得无聊吗?”
凌琳说:“无聊不无聊,人家请了,不去不是得罪人了吗”
丁小凡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问凌琳:“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就不要去了,晚上加班,我请客。”
“好。”
丁小凡出了凌琳的办公室,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隔着门,对凌琳说:“你给小胡说一声,他也一块儿去。”凌琳答应了一声,就去财务室,办理资助马莲沟的款项。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丁小凡坐下来,闭上眼,默默地把这几天的工作捋了捋,觉得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事了,于是,他拿起这几天正在看的一本书,《苏共亡党十年祭》,慢慢地看了起来。
下了班,他和凌琳、小胡一起到附近的一家牛肉面馆,要了一盘牛肉、几个小菜,三碗牛肉面,两瓶啤酒。三人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就着小菜,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不一会儿,啤酒也喝完了,他仨原回局里加班。
凌琳打印材料,丁小凡看文件,整理明天要做的事,小胡则上网玩游戏。这样过去了两三个小时,凌琳把材料打印好,交给丁小凡。丁小凡看了一下,个别地方改了改,就问凌琳:“时间还早,我们干点什么呢?”
凌琳说:“你说呢?”
在一旁玩电脑的小胡问:“我是不是回避一下?”
“去你的吧,这么大的人了,一点正经都没有。”凌琳说。
“那人就这,永远都长不大。来,咱们三人,正好斗地主。”丁小凡建议道。
于是三人坐在一起,小胡开始洗牌。问:“什么惩罚?”
“输了的喝酒。”丁小凡说。
“那不行,我不能喝酒。”凌琳说。
“不要紧,我给你代。”丁小凡说。
“那不行,”小胡歪着头,对丁小凡说,“你也不要怜香惜玉,我看这样:一杯酒五块钱,能喝酒就喝酒,不能喝酒的掏钱,谁代酒谁拿钱,这符合市场经济规律,最公平了。”
丁小凡问凌琳:“怎么样,这主意?”
凌琳看看他俩,半天才说:“行。”
小胡拿过扑克,找出一瓶酒,铺排开来,他们就起了地主,不知不觉,夜已很深,一瓶酒也喝得底儿朝天,丁小凡和小胡把赢来凌琳的钱退给了凌琳,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中,丁小凡见只有女儿雯雯在她的卧室里做作业。丁小凡在卫生间换了拖鞋,推开雯雯的门,问:“你妈呢?”
“出去了。”雯雯头也不抬回道。
“怎么这会子了还不回家?”丁小凡随口问道。
“你不是也这会子了才来吗?”雯雯又顶了他一句。
“你也管起我来了,这小东西,一点礼貌也没有,真正的白眼狼。”丁小凡嗔怪道。
“对不起,我是跟老爹开玩笑呢,老爹误解了。”她在父亲面里,一直就这个样子,在称呼上,也是一会儿爸爸,一会儿老爹的。
丁小凡听后哑然失笑,俄顷他说:“别贫嘴了,做你的作业吧”说着关了女儿的门,打开电视机,翻来覆去地找节目看。他胡乱翻了一阵子,妻章惠琴回来了。丁小凡问她到哪里去了,姑娘一个人放在家里,你也放心。章惠琴说下午霍书记到她们单位检查工作,晚上安排去唱歌,单位上派她们几个女的去陪,她们就去陪领导了,所以这会子才回来。丁小凡长长地嗯了一声,问道:“哪个霍宜搜小说完,他关了电视机,说时间不早了,睡吧。章惠琴似乎意犹未尽。她望着丁小凡半晌,说:“霍书记对你很了解,说你如何如何有水平,如何如何能力强,你也不乘机走动走动,攀攀龙附附凤啥的,好打点秋风。你看你的那些个同学同事,眼瞅着一个一个上去了,你也不觉得寒酸。”
丁小凡盯着她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章惠琴看看他,转过头来说道:“怎么?不认识似的,把我都看羞了。”
“老婆,”丁小凡正色道,“什么叫攀攀龙附附凤呀,你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在这些事情上瞎掺和。”
“我这不是为你好嘛,那么严肃干什么呀”
“是嫌我官小了,你在人面前没面子了吧?”
“你这就没意思了。”章惠琴说着站起身,走向卫生间去洗漱,准备睡觉。丁小凡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捣鼓着电视频道。
各部门的意见陆续反馈过来,丁小凡看了看,没有多少修改的地方。还有个别部门的意见没有反馈回来,因此他也不好定稿,心想在忙活汇报材料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应该去一趟马莲沟了。他把他的想法告诉陈志之,陈志之就同意了。于是就给宿善果打了个电话,宿善果在那头说,这事就那么定了,具体怎么做,我让小艾和你联系。丁小凡说,你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还是我主动一点,我和她联系吧。宿善果就给他说了一个电话号码,他拨过去,就把宿善果的意思给她说了说,艾梦瑶客气了几句,说道:“就按你说的办,怎么都行。”
丁小凡说:“最好我俩当面商量一下。”
艾梦瑶说:“行。”
丁小凡就又问:“那你看,是我过去,还是烦劳你过来一下?”
“那就只能是我过去了,怎敢劳你大驾。”
“客气话就不说了吧,你能过来,我当然欢迎。”
“好,我马上过去。”
不一会儿,艾梦瑶就过来了。丁小凡站起身,和她握握手,示意她坐在沙发上,丁小凡走过去,给她泡了杯茶,就又坐回到写字台后,微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刚要说事,电话铃响了,他一接,是陈志之的,叫他过去一下。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望着艾梦瑶说:“对不起,局长叫我,我去去就来。”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艾梦瑶喝了一口水,打量着这间屋子。办公室不算小,沙发对面是大大的两个窗户,两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排书写有各类制度、本室和本人职责的牌子,东面靠墙,摆放着一溜儿柜子,透过柜子的玻璃,可以看到成堆的文件和书籍。柜子下面,是一张偌大的写字台,与沙发形成四十五度角。其上斜放着一面液晶显示的电脑屏幕。她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后面,顺手把转椅转了转,禁不住笑笑,顺势坐了上去,轻轻地摇晃着,目光就落在写字台侧面矮柜上的一摞笔记本上,那些本子很精致,厚厚的,一看就有一种阅读的。她随便拿起一本,一翻,只见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科学新说(五)。她哗哗地翻了几页,见里面贴满了从报刊杂志上剪下来的文章,文章后面都有一段说明或感想什么的文字。她粗粗地瞅几眼,便放下来,拿起另一本,那扉页上写的却是:奇闻轶事(三),她翻了几页又放下,再拿一本看,扉页上的字又变成了:重大发现(一)。她又翻了几本,都是如此,每一个本子的扉页上,都写着该本子所载内容的类别和该类本子的序号。这引起她极大的兴趣,便又拿起一本写着人类学辞典(二)的本子看起来:
人是生物体的一种,它由三种基本原子组合而成,并且能自我复制和修改。
人是动物与文化的化合物,就像水是氢和氧的化合物一样。
人是具有战争和暴力倾向的一种存在物。
人类具有劣质的,反复无常的感情和脆弱的心理。所以,在宇宙间,再没有像人那样需要改进的生物了。
“对不起,”艾梦瑶正看得津津有味,凌琳进来了,她向艾梦瑶问了声好,自我介绍了一番,就过去给艾梦瑶的茶杯里添了点水,从茶几端到写字台上,对艾梦瑶说,“丁主任在陈局长那儿有点事,你先喝口茶,他一会儿就过来。”
艾梦瑶放下剪贴本,笑着说:“没关系,我正在看你们丁主任的这些宝贝本本呢,想不到丁主任的爱好如此广泛。”
“对,他这人哪,闲下来就爱看点儿东西,看着有趣,就动手剪下来,时间长了,积累的也多了。有天,我见他翻看着这些东西,我就说让我给你整理整理,他也就同意了。没想这一整理,就整理出十几本来。就凭这,你想想,他这些年也不知看了多少书,光是剪下来报刊杂志上的东西就有这么多。涉及的范围很广,方方面面的东西都有,整理到一起,算得上是一部百科全书了。”
“看得出来,你也很爱学习喽。”艾梦瑶说。
“谈不上,不过,受丁主任的影响还是有的。”
“那还得自己爱好才行。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是怎么也影响不了他的。你说是吧”
凌琳想起秦寿、吕四权之辈,觉得艾梦瑶说得有理,就笑笑说:“说的也是。”她还要说点什么,有人叫她,她尴尬地笑笑,说声对不起,就出去了。艾梦瑶又翻到刚看过的那个地方,接着是从报纸上剪下来贴上去的新闻报道,什么“拇指婴儿”啦、“吸铁人家族”啦、“15年不曾睡觉的人”和“57年吃石头的人啦”,等等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再看那后面,是一段手写的文字:
如果这些报道属实,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意味着,自然母亲改造人类劣质的尝试一直在进行呢?拿那位拇指婴儿来说,在人类用自己的智慧确立了自己的霸主地位的今天,我们就用不着高大的身躯,相反高大的身躯要消耗大量的食物和生活资源,而地球上的资源是有限的,在向广袤的宇宙空间实现大规模移民之前,资源的过度消耗已经成为人类生存的大敌,就像天河草原那样,因过度放牧和开垦农田而濒于毁灭。如果全人类的躯体都像拇指婴儿那样微小,我们对资源的消耗不是可以减少到最低限度吗?并且,这样小的身躯,也便于我们移民太空,实现人类史无前例的大迁移。
15年不曾睡觉的人、57年吃石头的人,还有身体能够吸铁的人,是不是也是自然母亲各种尝试中的几种呢?就像数百万年前那样,自然母亲尝试着脱去我们祖先身上的毛,结果是理想的,于是脱去了全人类身上的毛。人类祖先还在长尾巴的时候,出现了个没有尾巴的个体,结果是理想的,于是割掉了全人类的尾巴。如果拇指姑娘是理想的,那么,总有一天,全人类都会变成只有十几厘米高的一个生物物种。如果吃石头是理想的,那么总有一天,全人类会变成只吃石头就会健康成长的生物。你看,自然母亲多像我们的科学家,对生物物种的改造,采取的也是反复试验的办法,这样试试,再那样试试,经过多次试验,淘汰掉那些笨拙的办法和途径,留下那些有前途和富有生机与活力的试验品,在这些试验品的基础上再进一步试验。直至找到一条成功的路。因此,未来的人类将是什么样子,连上帝都难以预测,因为它也在进行试验。
艾梦瑶看到这里,她想,这个丁小凡,人在机关,而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怪不得,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只在这个岗位上混,也就不难让人理解了。这样想着,对这位认识不久的男人,肃然起敬,生出一些无以名状的情怀。她还要看其他的那些本子,丁小凡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进来就连说对不起对不起的。艾梦瑶笑着从转椅上站起来,说没什么没什么。又说:“你不在的这会儿,我还看了许多奇闻佚事,还看了你的奇思妙想。要不,我从哪里看这些东西呢”
“那是闲来无事,瞎琢磨的,什么奇思妙想呀”
“你还够谦虚的呀。”
“本来就是嘛。”
“局长那儿的事忙完了。”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事,说完了。我们说我们的正事吧。”
“你吩咐就是了,有什么好说的呀”
“你们宿总不是说要下去考察一番吗?我们最近就去一下,怎么样?”
“我没有任何意见。时间你定,哪天要走,打个电话就行。”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俩互相击了一下手掌,不觉都开怀大笑。笑了一阵子,丁小凡说:“等我忙完了这阵子,我一定请你乐呵乐呵。”
“那倒不必,以后向你请教,开开眼,长长见识,这比什么都强。”
“这你就过奖了,不过,只要你愿意,我们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