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联络”
魏聿明不是没有想法,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痛苦。但这些想法,这些痛苦,还真没有人倾诉,也不好向人倾诉。他觉得自己一腔才华,满腔热血,无处释放。当好一个办公室主任,对于他来讲,不需要花多大的精力就可绰绰有余,而且还能博得各方好评。他有工作上的抱负,也有工作上的构想,但在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上,无法施展,也无法实现。他有一些好的设想,只能通过厅长的口才能成为决策;他有一些好的建议,只有通过厅长点头,才能成为政策。他盼望有一个更大的平台。然而,现实一次一次让他失望。
他找了个理由,向江小林请了假,一个人打的去了太白酒楼。他在二楼的走廊上选了张小桌子坐下,叫了一瓶二两五的小糊涂仙,点了两荦一素,自斟自饮起来。
他从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个精致的酒店,与其说是喜欢这里菜的味道,不如说是喜欢这里的文化,具体说就是李太白。在大学里,他读的最多的是李白的诗,毕业论文就写的李白,题目是《酒与剑——评析李白的诗魂》,获得优等的评价,还入选了当年全国大学生优秀论文文集。在上百万毕业生中,这可是非常难得的。
所以,他一进入这个酒店,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像是看到了久违的朋友。他旁边的墙上同样画着一幅李白醉酒的图,只见他手提酒壶,哈哈大笑;上面配了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毕显了李白豪放的性格与自信的神情。字有柳风,亦有颜骨,粗看遒劲有力,细品却过于阴柔。当然不能以专业、艺术的标准来欣赏,用之于店铺点缀,不失为上乘之作。深知李白历史的魏聿明清楚,李白的这种自信实出于自慰和无奈。他才华横溢,志向高远,但却一生不得志。有才,又不得志,便只能在文学里寻求宣泄。在中国历史上,很多文学大家就这样产生了,如屈原、李白、杜甫、柳宗元、苏轼、吴敬梓、曹雪芹等。从某种角度讲,中国应该感谢那些皇帝,正因为他们的压制或他们的原因,中国少了几个很难留名的官员,但却出了一批璀璨的文学巨匠。虽然他们的作品或寄情于山水,或扬思于宇宙,但写山水也是写心情,问苍天也是问朝廷,多是牢骚,多是泄愤,多是谴世,多是讽官,然而又多是经典。不然,我们的文学史会是多么的苍白!
想到这里,对照自己,年纪四十有六,眨眼半百,论立官,虽混到县级,但全国多于牛毛,沧海一粟而已;论立言,写了不下几百万字,却几乎全部署的是别人名字,无一字可以自己传承。到退休,到死去,无非地球上一个匆匆过客,宇宙中一粒飘浮的微尘。他就有些不甘。上述巨匠,立不了官,但立了言,且名扬四海,流传千古。自己呢?光阴荏苒,白驹过隙,魏聿明越想越痛苦,也越想越害怕。他把杯子满上,一口喝了,暗自长吁短叹。
他又看了看墙上李白的笑态,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一副对联突然横空出世:笑也妙不笑也妙反正是妙妙里无言且喝一杯茶去吟亦苦不吟亦苦横竖是苦苦中有乐再拿两瓶酒来他不觉念出了声,又反复浅吟把玩,加了一个横批:我自笑吟。觉得有趣,不禁摇头晃脑,为自己的灵感忽至而内心得意。
“魏大才子,为何自言自语?莫不是走火入魔?”魏聿明抬头一看,对面竟坐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一件男式格子开领衬衫,秀美逼人。这不是太白酒楼老板、白晓洁的同学郑莹吗?虽然只见了一面,虽然那次魏聿明已经醉眼蒙眬,但还是有些印象。因为他总觉得这个女人像当年的许晴。那是他年轻时的梦中情人。
“是你?郑老板。”魏聿明又说:“老板还这么有空闲深入群众?”
郑莹说:“在我的店里很少看到一个人吃饭的。我看到一个男人独自喝酒,肯定是遇到了伤心事。我喜欢忧郁的男人,就过来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原来是你,就坐下来了。要我陪你喝两杯吗?”
“当然可以,美女老板作陪,今晚我是最有面子的客人了。不过酒太一般,就只好委屈你了。”
“我叫一瓶茅台来,怎么能让我们的魏大才子喝这样的酒呢?喝坏了身子,我们的商业工作就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了。”
“不用,喝酒是喝心情,不是喝牌子。再叫两瓶小糊涂仙吧,喝杂了容易醉的。而且喝糊涂仙好啊,你知道为什么叫糊涂仙吗?糊涂的人才能快活似神仙。厂家高明着呢。”
“行,小妹,”她招了一下手,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她说:“再拿两瓶这样的小糊涂仙来。”
郑莹便问:“要不要叫白晓洁也来陪你做回神仙?这可是她密切联系领导的好机会。”
魏聿明说:“不用,虽然我和她是上下级关系,但毕竟都是同事。同事之间聊天是很拘谨的。”
郑莹又问:“你刚刚晃头晃脑念念有词,在干什么?”
魏聿明就笑道:“看着墙上李白且笑且吟,就突然想出了一副对联。”
郑莹好奇,道:“噢,快说说,是什么好对子?”
魏聿明就说了。
郑莹沉思了片刻,笑道:“妙对妙对,既有趣,又含禅。我也想了一幅,请你指点。宠不惊无宠不惊从容不惊惊天之事纶巾羽扇一笑,辱也好不辱也好君民同好好生之德庙堂江湖两吟。横批是宠辱皆忘。”
魏聿明一听,内心深处不免一动,里面不仅也巧妙地镶入了“笑吟”二字,而且还将他比作三国周郎,更重要的是,她借对联委婉地劝他不要为江湖所累,也不要为庙堂所苦,其中旨意不可谓不深,便说:“好对好对,暗合我意,知我者,郑莹也。”
郑莹说:“上次你说我的名字取得不好,要改。这个疑问一直存在我的心里。你今天来了正好请教请教,说说看,为何不好?”
魏聿明说:“开玩笑的,你还当真?”
郑莹说:“白晓洁说你是个大才子,大才子说话谁不当真?快说,不然就罚酒。”
魏聿明就问:“你真想听,不忌讳?”
郑莹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怕你吃了我不成?”
魏聿明说:“吃倒不会,我也吃不下你。好吧,告诉你,郑莹,就是正在淫荡。”
郑莹就扑哧一声笑了:“看不出你外表正正经经的,骨子里却这么淫秽。我算是看走眼了。”
魏聿明连忙说:“说了是开玩笑的,你却要当真。其实啊,你的名字取得非常好。郑,以前是一个国名,说明你是大姓贵姓,说不定还有皇族血统;郑还有认真严肃的意思,如郑重。另外莹字也好,光洁透明。两个字加起来,是说你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一个光洁透明的人。我说的像你吗?记得你也是学中文的,你应该早知道。我是班门弄斧,让你笑话了。”
郑莹的眼睛熠熠发亮。她端了酒杯,说:“你是第一个这样解释我名字的人,而且也确实说对了我做人做事的态度。上次我说过你是一个难得的知音,今天又更深地证实了我的感觉。谢谢你的说文解字。你应该去大学当教授。来,敬你一杯。”
两人都喝了。
魏聿明笑说:“你吃了‘醉见鬼’吧,我是喝不过你的。”
郑莹说:“你这次可说错了,我的解酒药全吃完了,朋友还来不及给我带过来。
今天我跟你是真刀实枪。”
魏聿明说:“男人有天生的怜香惜玉基因。一个漂亮女人干你这个行当,其实真不容易,男人看了都会心疼。你也有痛苦吧?”
郑莹说:“当然有。最大的痛苦是要喝不想喝的酒,要见不想见的人,要说不想说的话,要拉不想拉的关系。但为了赚钱,为了生存,你不想干也得干,而且还得天天干。你呢,当处长,应该不会有痛苦吧。”
“谁没有痛苦呢?庄子说,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你说官场之人,有什么痛苦呢?你不是也在官场待过吗?”
“官场最大的痛苦就在于一个官字。升官要跑要送,痛苦;五年八年没升官,痛苦;遇上德行差的官,痛苦;当个无职无权的官,痛苦,等等。见你暗自叹息,不知你是哪一种痛苦?”
“你猜猜。”
“人到中年,官至正处,不上不下,最是尴尬,应是未提之苦。”
“真是冰雪聪明!”
郑莹说:“官是气不来的,是骂不来的,是愁不来的,当然也是想不来的。最不适合在官场混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吧?胆小的,话多的,钱少的,关系差的,酒量小的,太有才的,学历高的,追求公平公正的,有姿色不肯献身的等等等等。我如果没有猜错,你是好几条都挨边。不是我打击你,是天生的。所以啊,还是学学李白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有酒无。来,喝一杯。”
两人又即碰即干。
魏聿明说:“我也有一个疑问,你当年这么好的条件,又是个女孩,在省政府工作衣食无忧,混得再差搞个正处是没有一点问题的,然后找个好一点的男人嫁出去,生活多么美好轻松啊。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而且这还需要胆量呢。至少我是不敢的。”
郑莹说:“说来就话长了。长话短说吧。我妈妈以前是省委组织部的,干了近二十年,后来得病去世了。她对我说,不要在机关混,机关太黑太丑。男人都混得辛苦,何况女人?她说她见过太多太无耻的事。如果碰到一个昏庸的上司,有能力没关系的就不能上,没有能力有关系的就能上;品行很正的人不能上,品行恶劣的人就能上;考察意见可以不听,领导招呼不可不听。这样的事例太多了。她深感失望,但无能为力。是她坚决要我辞职的。她说趁她还有点权,还有点有求于她的所谓朋友,赶快下海吧。于是,我就走了。自然刚开始有人给我贷款,有人给我送生意。妈妈去世后,那些人就全溜了。不过,我已经长大,已经成熟,也不需要依靠他们了。我现在是不问政治只问钱,谁当书记省长,谁当厅长处长,通通与我无关。沙奶奶说得好,来的都是客,只要你有钱。”
听到这里,魏聿明突然心动了一下。郑莹的妈妈以前是省委组织部的老资格,而且她毕业后能到省政府办公厅工作,应该也是组织部打的招呼,那么,郑莹和现在组织部的那班领导应是很熟的了。想起自己,什么都有,就是上面没人;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关系。同事们都劝他如果要想再上,必须要活动,要找人,眼前这个人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关系吗?这样想时,他觉得有必要利用她对他还有些好感,套套她的话,看看她现在与组织部的领导关系如何。
于是他就试着问:“你妈妈是组织部的老同志,你又是组织部的子弟,现在组织部的这班人你应该是很熟的啊。他们还可以继续关照你啊。”
郑莹说:“是很熟啊。现在的几个副部长和各个处的处长,我不是叫伯伯就是叫叔叔。他们对我都好。我对他们也不赖。我每个月几乎都叫他们来聚一次。不过,我真没找过他们帮过忙。因为我现在不在官场了,我也对官场没有兴趣,纯是老关系旧感情而已。当然,作为生意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魏聿明想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甚至想过请她帮忙到组织部说说自己的事。但又一想,觉得自己未免太快了,功利性也太强了,才接触两次就提这样的请求,开口容易,别人接话难啊。而且,郑莹喝酒正在兴头上,他突然提出那样的事,不会很扫兴吗?他就压住了自己的想法。
他就说:“你现在有钱有车了,目的也达到了,过去的那点痛苦算什么呢?应该快乐才对啊。从你说的来看,你的老公肯定也是当老板的。”
郑莹哧地冷笑了一下:“是,是当老板,搞房地产的。但他也入错了行。他应该到官场发展,而不应该到商场。他为人狡诈,不真诚,骗一点算一点,骗一个算一个。所以,和人玩不长久,没人愿帮他,亏了不少。还是我给他注资,才勉强撑到现在。不说这些了,来,喝酒。”
看来,她的酒量其实不大,以前是有药顶着。因为她说话有些激动了,也有些结巴了。魏聿明同样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大了,整个人都有点飘飘欲飞。他告诉自己应该回去了。
于是,他趁着脑子还清醒,就叫了服务员埋单。
可是,郑莹不干,说还要喝,单归她签。她一边挥手叫服务员不要拿单,一边说再拿两瓶来。服务员当然听老板的,就又拿了酒来。
郑莹醉眼迷离地望着魏聿明说:“魏主任,不要说埋单,再大的单我也埋得起。我是高兴。酒逢知己,人遇知音,都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你没人倾诉,我也没人倾诉。今天都说出来,明天就更好。你说对不对?”
魏聿明便点头称是,又说:“但我们都不能再喝了,再喝真的要去见鬼了。”
郑莹说着酒话了:“见鬼就见鬼,谁怕谁呀?来,干了!”
魏聿明还有一点点清醒。他偷偷地瞥了一下表,时间倒是不晚,才十点,就又安心地坐了下来。到十一点,两瓶酒不知不觉又灰飞烟灭。此时,他们醉得更厉害了。郑莹趴在桌上,无声无息。魏聿明的眼前一片模糊。回头四顾,已无一个客人,只几个服务员在看着她们的老板,不敢上前。再从走廊往外看,只看到天边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一闪一烁。他感到时候不早了,就轻轻叫一个服务员过来埋单。
服务员说:“老板说了,她签单。”
魏聿明说:“我们是朋友,没关系的。下次她再签单吧。还要记住把老板招呼好,她喝高了。”就抖抖瑟瑟地掏出钱包,付了账,悄悄下楼,拦了的士,径直回了家。
这个时候回家,江小林一般不会问。她知道现在的应酬都是“三部曲”:吃饭、唱歌、宵夜。十二点以前回去算是散了早工了。而且自魏聿明学会喝酒后,对他每次回家时脚步蹒跚的样子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白晓洁走到魏聿明办公室,神神秘秘地问道:“你昨晚和郑莹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魏聿明心想,消息哪传得这么快?莫非郑莹酒醒后又找了白晓洁去喝不成?应该不会,她喝成了那个样子,估计起码要几个小时才能醒,不可能再叫人喝酒。
“那家伙早晨六点就打电话把我吵了起来,说你不够绅士,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把一个醉了的女人丢到一边,出了事怎么办?她还把你的手机号码要去了,说要批评你。”白晓洁说。
“我算是知道女人的厉害了。不喝则罢,一喝就想喝醉。我以后是再不敢与她喝了。”
“你的酒量怎么这样突飞猛进了?要知道,能把郑莹喝醉的人那真是凤毛麟角。”
魏聿明就悄悄说:“她昨晚没吃那个‘醉见鬼’。”
白晓洁说:“那你就趁火打劫了?太不道德了!唉真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那里去了呢?”
魏聿明说:“也没什么,就是喜欢那里的味道。你知道我是酷爱李白的。”
白晓洁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莫不是看中了我的同学?”
“说鬼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