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研究
深圳威尼斯酒店号称六星级,坐落在风光旖旎的深圳湾畔,毗邻世界之窗、欢乐谷和锦绣中华,是飞扬招待高端客户的签约酒店。
这天上午,飞扬总裁江涛来到威尼斯,欢送内地的一个客户代表团。这个代表团受美国爱西邀请赴美考察,为了顺便拜访飞扬,特意从香港出境。虽然代表团的人数不多,但级别相当高,均为一省电信行业的头面人物,掌握着重大订单的生杀予夺大权。
飞扬销售部为了表达心意,专门提出八十万人民币的经费,准备兑换成美元,给代表们在美国零花。
但这八十万在佳记水果店兑换时,正好碰上深圳“春雷”反洗钱大行动,被人赃俱获。江涛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事,通过关系,人很快就放了出来。但钱已被作为“春雷”行动的战果,列表充公了。
八十万对飞扬不是大事,但怠慢了客户可不是好玩的。飞扬财务部马上从董事长方勇的小金库里,借了九万多美元,全是崭新的一百美元绿背钞票,立即交给销售部。
不过,随着佳记水果店的被抄,它的老板梁佳明接连几天也失踪了。虽然他不是飞扬洗钱的唯一渠道,但也是主要渠道,因此梁佳明的失踪,使得飞扬的境内外资金流转,忽然就有些塞车,连江涛都不得不为此事分心。
“这个梁佳明,躲了这几天,也该露面了吧?”江涛被大家簇拥着,和客户在酒店大堂外拍照留念,一片欢声笑语中,他的脑子却飘过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点不快。
平时在公司里,江涛常常挂着不怒而威的表情,两只深邃的眼睛透着内敛和坚毅。他这一代中国人,经历过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折腾,既有过疯狂的追求,又有过殊死的内斗,也有过万念俱灰的虚无。这些苦难的经历,使江涛对世事人情大彻大悟,他看起人来,常常让对方感到看透了灵魂。但现在面对客户,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放松再放松,显出和蔼悦人的一面。
“江总,您就不用送我们去罗湖口岸了。”代表团的带队领导充满真诚地对江涛说,他的笑容像吹过棕榈树的春风那样和煦,显示出”零花钱”的滋润效果。
“哪里哪里,你们是远道来的朋友,送送是应该的。”江涛客气地坚持道。销售部认为这个代表团很重要,斗胆安排江涛送到口岸,这得多占用他一个小时,但销售部认为,这会给客户留下深刻的印象,到时可能在数千万的订单中发挥作用。
销售部精神、整洁的小伙子们将行李搬上崭新的丰田中巴,众人接着鱼贯而入。
江涛最后踏上中巴时,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梁佳明来的电话。
“这家伙,果然出现了。”他接了电话,默默听了一会儿才说:”我就要去罗湖,你到香格里拉大堂等我。”
说完这话,他发现中巴还没有开动,全车的人似乎都在等他的决定,于是赶紧下令:”走吧。”
香格里拉大酒店在罗湖火车站的斜对面,由于地段寸土寸金,于是去掉了惯常的奢华,设计成简约明快的风格。
当江涛送走客人,来到大堂时,梁佳明已张望多时。他马上迎上来,有些愧疚地说:”江总,真不好意思。占用你时间了。”
江涛扫了对方一眼,只见梁佳明甫受打击,面容虽有些憔悴,人倒还收拾得干净利落,不禁暗暗点了点头:”我们就在这谈吧。”
香格里拉也是飞扬的签约酒店,江涛的随从很快到中餐厅,开出一间贵宾房。
“怎么样,损失多少?”江涛还没等梁佳明坐定,就开门见山地问。
“唉,算起来我自己有两百万左右,客人的就不知道了。”梁佳明有些愁眉苦脸,但这个数字有些夸大,他想博得江涛的同情。
这时,中餐厅漂亮的女部长听说江涛来了,赶忙敲门进来献殷勤:“哎哟,江大老板,您来了也不通知小妹一声!”
“呵呵,我只是临时借你这块宝地谈点事。”
部长客气了一下,马上叫人送上果盘和江涛爱喝的龙井茶,轻轻关上门出去。
“我叫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嘛,你就是当耳边风。”江涛冷冷地嘲讽道。
佳记水果店暗中从事洗钱业务多年,在蛇口小有名气,江涛曾专门警告梁佳明,关门另外择地再开。但梁佳明因为一向平安无事,又怕换地方会流失老客户,就一直没动,最终树大招风,成为被打击的对象。
“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梁佳明真诚的忏悔,让江涛稍稍有些满意:“吃一堑长一智嘛,”他开始用另外的问题敲打对方,”飞扬也损失了八十万呢,这还不说,把我们的经手人也陷进去了。”
洗钱是一件敏感的事,牵扯的现金巨大,又不是走正规渠道,因此必定要用可靠而仔细的心腹。飞扬的洗钱业务,原来由江涛的一个亲戚经手,但这次事件,把那个大专刚毕业的小姑娘吓得够呛,也让江涛在亲友面前颇失脸面,江涛对这一点的恼火,比损失八十万还厉害。
“江总,我正是想谈这个事。这门生意我还想做下去,那八十万,我想在以后的费用中补回给飞扬。唉,那位小姐的事,就实在太抱歉了。”
梁佳明的表态,让江涛有些意外。按照行规,梁佳明可以不管那八十万的损失,毕竟这是“天灾”,属于“不可抗力”,江涛的心里也将这笔款做了坏账处理。但梁佳明显然想和飞扬做长期生意,所以才主动提出进行补偿。
因此,江涛认为梁佳明是个聪明人,他的这个态度,比八十万还值钱。
飞扬的业务越做越大,进口的元器件,尤其是芯片的数额飞速增长。当进口代理公司在为芯片办理进口报关手续时,常常会“高值低报”,单价十美元的芯片,他们敢报十美分。
海关人员对多如牛毛的芯片种类,自然无法一一核价,这种“高值低报”,被查处的可能性非常低,但这种方式既为飞扬减低了进口成本,也带来了一些问题。
那多出的九点九美元芯片货款,必须通过地下钱庄用洗钱的方式,付给境外供应商。
正当的生意必须靠不正当的手段辅助完成,这也算初级阶段中国商界的一大特色。
在听了梁佳明的表态后,江涛点点头,他将对方列为可靠的朋友,可信的商业渠道,他相信梁佳明经过这番打击后,做事会更加牢靠、谨慎。
“那你就尽快搞起来吧。这回不要在太显眼的地方了,做个半年换一个地方。”
“是是是,”得到江涛的首肯,梁佳明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又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江总,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您的亲戚参与这事。”
江涛的办公室很简朴,进门是一圈黑色的牛皮沙发,再往里是一张黑色樱桃木的大班台,后面是一个高高的大班椅。大班台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乌漆发亮的算盘,每一个珠子都是用乌木精心制造的,中间的铜杆黄灿灿地闪着金光。
江涛的眼睛有些老花,也有点弱视,看计算器上的液晶字非常吃力,他早年在部队管过账,练就了一手又快又准的算盘功夫,因此一般的加减乘除他全用算盘解决。平时在办公室没事,还常常操起来练几组五位数对五位数的乘除法,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运转得吱溜吱溜的,桌上的这把算盘功不可没。
江涛打算盘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左右手都能打的飞快,因为他相信一种理论:左脑管理思维、分析思维,右脑抓情感综合思维,而多用右手则训练左脑,多用左手则训练右脑。
江涛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长项是理性思维,而情感不太发达,对别人的喜怒哀乐很难有切身的体会,显得不太有同情心,因此倾向于死守自己的立场,看问题很难换位思维,所以他有意识想通过左手打算盘来使右脑更发达些,更能体会别人的情感。
但自从知道这个理论,有意无意地练了十年后,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越来越难以听进别人的不同意见,有时静下心来想想,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因此就说那个大脑理论是无稽之谈,反而可能是飞扬飞速增长,使得自己刚愎自用的加剧速度超过了右脑情感的发展速度,如果不练左手打算盘,也许自己刚愎自用的远远不止于此了。
对这一点,江涛既有些坦然,又有些不安,因为古往今来,中国成功的人物,往往会越成功越刚愎,从来没有什么例外,但是也有很多太过刚愎的人没有及时刹车,最终被过去的成功裹挟着坠入了深渊。
这种前车之鉴比比皆是。
有一把算盘放在身边,对前来汇报工作的人,也是一个威慑:手下的人想在报表里玩点什么小花样,做点什么小手脚,只要想起江涛双眼金光一闪,拿起算盘噼叭拨拉的样子,马上就会有所顾忌;或者小小地马虎一下,只要他们被江涛这么当面噼啪拨拉了一通算盘,不管有没有拨拉出问题,但今后算数做事为人说话等各方面都会很快严谨起来。
飞扬是高科技企业,严谨是一种极其重要的作风,怎么做到严谨呢?就得算,前后上下左右反复地算,一个项目只有这样算成熟了,才能投入运作,在运作过程中,也要不停地算,一个人更要这样算好了,才能放在合适的岗位上,同时这个人的表现还要不断地考核,不断地算。
飞扬对人员的考核,是行业内算的最出名的,从江涛到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厨房的烧火丫头、门口的保安,每个季度,都会根据一系列的复杂指标进行考评,分出a、b、c、d四等。
武锐锋就常常为如何对研发部进行考评犯愁,考评的压力还导致了员工的猝死。这是后话,先按下不提。
北京历来是跨国公司,尤其是爱西严防死守的电信市场要地,飞扬屡屡想进行突破,但技术研讨、产品宣讲、试用等售前工作做了一大堆,却不得其门而入。
江涛在北京项目的投标上,这回真的是志在必夺了。
当所有销售、公关技巧用尽时,对中国人来说,最后的办法,那就是低价竞争。
项目组送来的投标方案中,有一个补充说明的附件,上面列明了此次投标的几个主要对手的可能报价,其中爱西为二点五亿。另外项目组也仔细绘制了一条竞争曲线,标明飞扬在不同报价时,能够拿到多少份额的可能性。
江涛仔细研究了这条曲线:最高点是一点五亿,飞扬有百分之三十的机会拿到百分之十的订单;
最低点的报价是零点九亿,有百分之六十的机会拿到百分之二十的订单;
再低的报价,显然超出了整个项目组的想象。
但江涛认为,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却是自己不能承受的风险。
什么是志在必夺呢?在江涛看来,就是要有百分百的把握,拿下百分百的订单。
“那么最终应该报多少呢?”江涛被这个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难题,激得从大班椅上站起来,像笼中困兽般来回在办公室里快速走着,不断搓着双手。
项目组的论证会他参加过几次,那帮小伙子有什么想法和见解,他都了然于胸,从那里再不可能获得更多的有效建议,现在该对这个难题作个了断了。
反复权衡了十多分钟,他终于扑到办公桌前,果断地写下了一个数字:零点二五亿。
正好是飞扬对爱西预估报价的十分之一!
当这个数字跃然纸上时,他顿时感到手足发凉,仿佛站在悬崖峭壁上向下面无尽的深渊俯视一般惊心动魄。
因为这个报价,将使飞扬面临数千万的亏损!
在未来的五年内,从北京市场斩获的所有订单,都不可能填平这个黑洞!
正因为这个报价太吓人了,江涛压根不准备让销售部的所有人知道。
江涛主意已定,就命令自己朝好的方面看:他看到所有人错愕的表情,尤其是对手们的抱怨,他更看到了未来海外订单源源不断地涌来。
“哼,国内损失国外补吧。”
主意已定,江涛随手将写有报价的那张纸,喂给碎纸机。
刚做完这一切,方勇带着一位身材高大、肩膀稍宽的姑娘进来了。
“江总,你正在忙啊?来,小雁,见过你江叔叔。”
“江叔叔好,”杭雁一脸甜美的笑容,上前用双手握着江涛伸出的大手。
“哦?你就是小雁呀,经常听你舅舅说起。什么时候回来的?”江涛带着满脸的慈祥温和地问道。
“刚回来,正在熟悉国内的情况呢。江叔叔,我想参观参观咱们公司。”
“好呀,你刚回来,正好有新鲜感,可以帮我们提提意见。”江涛打电话让秘书带杭雁四处走走。
“你那个换钱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飞扬在佳记水果店换钱出事的第二天,就从方勇的房地产公司提了美元来应急,所以他关切地问起此事。
“那个香港人又来找我了,还准备把八十万补给我们。”江涛觉得这事
让自己挺有面子,“我准备让他继续做,只是我们这边的经手人,得重新物色一个。”
“哦?你看小雁行不行?”方勇将杭雁带过来,就是打算请江涛为她安排个工作,历练一番。他觉得换钱这事,正好可以接触中国商界里面,一些教科书上从未教过的东西,对杭雁的成长大有帮助。
“她?这个工作有点难搞。”江涛本想说这件事风险很大,但话到嘴边却委婉了一下。
“她读过mba,理论知识肯定行,就是要有个人带一下。”
“你放心,她的事我会替你放在心上。”江涛婉转地拒绝了方勇的要
求。他亲眼看到自己的远房亲戚从公安分局出来时,那副脸色苍白、惊惶不安的样子。杭雁是方勇的心肝宝贝,他当然不想让她有这样的经历。不过为了自己的脸面,他没有把话说透。
方勇听了心里却有另一番滋味。早就有人在他的面前,说江涛将飞扬经营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王国,他这个董事长只是个甩手掌柜。不过看在飞扬高速增长的份上,方勇要求自己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今天他却敏锐地感到,江涛不让他的人进入关键的岗位,这使得他有些隐隐的不快。
“江总,北京的方案定下来啦?有多少把握?”方勇无意中瞥见桌上的方案,不禁好奇地问。他平时不参与飞扬的日常事务,但北京项目的风声很大,他也有所耳闻。
“把握还是有的,但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对北京投标的决定,江涛本来认为自己负责就行了,但既然方勇正好问起,他也就将准备以超低价保证获胜概率的计划,和盘托出:”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我们尽量占领市场,等形势好了,回报会很可观。”
方勇知道,在江涛的率领下,飞扬素有”价格杀手”的称呼,但他从未想到居然敢把价格杀得那么低。看着自己老搭档兴致勃勃的样子,他没有直接反驳,因为按照江涛的秉性,直接反驳不仅没用,反而会伤了两人的和气。
“我也想趁着通信行业不景气,多做点别的事。”方勇顺势将他与江阳市长谈过的计划,告诉江涛。他见江涛虽然听得仔细,但瞳孔里没有跳跃出兴奋的火花,就最后强调道:“整个运作的周期不长,就有几千万的利润,正好可以弥补北京订单的亏损。”
江涛在仔细听,也确实不感兴趣。他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对于不能控制的东西一律不感兴趣,对于感兴趣的东西,一定想要控制到方方面面。
他的座右铭是:要么控制,要么不做。因为不能控制,必将受到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