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段四嘴里蹦出“妖言惑众”四个字,秦家父子的脸色顿时不可抑制地变得苍白起来。但两个人都能沉得住气,并没有立刻替自己辩解。
方确却是一下就楞住了。他绝没有料想到,段四找他来竟然是问这件事。
他是海商出身,又长年累月地在海上奔波,自然知道这是不是妖言。他心里很清楚,与各家秘不示人的航海图、航海路线以及制舟密法一样,所谓三足乌之说,肯定也是秦家人掌握的航海技艺之一。只凭方家在明州与秦家人比邻而居两百年,却从来都未曾听见过这“三足乌”的说法,显然,不是秦家的嫡脉子孙,就绝不可能知晓其中的内情。既然秦家如今甘愿把这隐藏了不知道多少载春秋的秘密贡献出来,他们就必然有着更大的图谋。这图谋能是什么呢?只能是朝廷的东倭方略了。
他在心头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他就知道,这消息绝对瞒不过秦家父子这样的精明人,即便段四看在他胞兄的情面上,出面拒绝了另外两家大海商参与东倭方略的请求,但秦家人上来就献出如此“大礼”,肩负着重任的段四就绝无再帮着方家继续隐瞒下去的可能了。他更明白,段四当着秦家父子的面向他请教,这就是一个信号一一不是段四有了三分信实,又怎么可能从外岛码头匆忙地赶回来?
他在一瞬间就拿定主意,帮秦家父子这个忙!让秦家人记方家一个人情,总比得罪他们要好!何况他还有种强烈的感觉,假如他现在站出来指证秦家父子是在妖言惑众的话,只怕不久之后就会有大祸临头了。
虽然方确决定要帮忙,但他的话还是说得极其谨慎。他说道:“大人,海上航行,各家都有不外传的技艺。有的善辨风向,有的能识海水苦咸,有的长处在于辨别方向,千里海路谬差不过数里,有的能凭借天象星象预测未来一日或者数日的气象变迁,有的还能从水中鱼虾来判断所经所过究竟是何地。两位秦先生说的三足乌之象,就是天象一类。不过,这是他们的独到之处,别人绝难辨别其真伪。”
段四仰起脸哈哈一笑,说道:“这是一定的。要是谁都能懂,那还叫什么独门本事?”他叫进来一个门口值岗的小校,小声地交代了两句,又对秦家父子说,“你们的话,我本来是只信三分的,不过老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就不能不教人信实五分了。我就不仔细打听你们的独家之密了。一一不过,我把一句难听话先搁在这里,有什么话现在都好说,过了这个时辰,再想说就没有机会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什么三足乌的事情我是不懂,但我的老上司最是精通这海上的诸般事物。我刚才已经把你们的话写了书信,用八百里万急递送去上京,半月之内必然有所回信,只希望两位千万不要自误误人!”说着话,刚才出去的那个亲兵小校拿着两块锦缎进来。段四走到桌案前,刷刷刷几笔在锦缎上添上字,分别交给了秦家父子。“这是两份勋衔告身。先委屈两位一下,暂时在军营里做个武功郎,帮着老方处理后勤上的事务,等演武的事罢了,咱们再按功叙赏!”他回过头,又对方确说,“你把演武的底细与他们说一下,先让他们帮着你打下手……”
秦倥忽然乍了胆子插言说道:“在下……哦不,是职下……职下冒昧,想请教大人,我朝是不是要对东倭用兵?”
段四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几分眼光。一一也罢,反正你们领了武职就不再是外人。你说对了,我这番正是领军去东倭!”说着又笑道,“你们不用拘束。你们和老方一样,虽然身上领着武职,但这只为了使你们进出军营方便的便宜之计,所以你们不用象其他人那般严谨。只要你们能做到保守秘密,能够尽心尽责地做事,这就足够了。”
他的这番话既是叮嘱又是抚慰,听得秦倥心头一片滚烫,他有些激动地说:“既然大人是带兵征伐东倭,职下倒是能为大军先导。大人有所不知,过去十年里我三至东倭,在那里也认识不少人。尤其是在东倭的难波港,我还认识一个当地豪族,并且与其极是相熟。这人在难波港以北三十里的偏僻地方筑有一座隐秘码头,能并泊两千石的大海舟。”
段四是北方人,偏偏秦倥的明州口音又极重,哪怕是说上京官话,也要连蒙带猜才能把十停的话听明白七停。现下秦倥心情激动之下长篇大论地讲话,明州腔自然变得愈加明显,他登时就有些不耐烦,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他皱着眉头听着,突然听秦倥说到有可以停泊千石大舟的码头港口,惊愕之下一把就攥住秦倥的胳膊,连声追问道:“你说的码头,可是真有其事?”
“当然是真!”秦倥毫不犹豫地作出保证。那处码头是他为了避过倭人收税而买通那家豪族背了人偷偷修建的,秦家贩去东倭的货物多数都由那里上岸,又怎么可能是假?他说,“那家豪族在难波港也颇有势力,自己也是难波港的戍卫官员,有权力可以调动当地的兵丁……”
段四哈哈大笑。他前几天还一直在担心这上百条千石大海舟如何停泊,舟上的兵马有如何上岸,想不到瞌睡遇见枕头,这个秦倥居然送来这样一份大礼!他拍着秦倥的肩膀大声说道:“好!只要有这座码头,这回出兵我就有了七分把握。我现在就应承你,只要功成,不论文武,我都保你一个七品的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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