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山的天光渐亮,夜的底色越来越清澈。政衡感到自己半面脸上袭来一股冷空气,在一阵凉意下,逐渐清醒过来。身旁的物事、形状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渐次清晰,周围的静谧有种奇妙的感觉。
政衡轻轻摆一摆头,坐直了上身,抖落了盖在身上的熊袍,他当然不会无知的询问这里是哪里的狗血问题,他还是原来那个他,只是昨夜过于失神,坐在书房外的台阶上睡着了。
他想要站起身来,腿脚好像有点儿酸麻难以站直,咬紧牙关站直了身子,两条腿不禁颤抖了一下,目光凝视前方,一手握着腰间刀柄,一手扶住廊柱,狠狠踏了两下。
他深吸了一口凉气,吐了出去,大踏步的朝着门口走去,候了一晚上的黑田官兵卫等人见得政衡出来,忙上前焦虑的看着他,显然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公睡着走廊的事情,只是不敢吵嚷而已,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
凉气让他的思维慢慢清晰起来,政衡看着黑田官兵卫说道:“你去告诉草间总司,礼送寄居在纳屋的客人上船,并且告诉他们的主人家,买卖可通过纳屋谈,合作的事情免谈。”
黑田官兵卫应了一声,他不清楚昨日政衡和来人到底谈论了什么,只知道交谈了之后政衡的情绪一直都没有平静下来,如今来看好似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领命离去。
望着离去的黑田官兵卫,政衡有点儿恍惚。这其实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影响和立场的问题。他渐渐明白了,如果当年他穿越到了明国成了一个明人的话他一定会高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义无反顾地踏上抗倭之路。可是他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够默默祈祷上天再次庇佑多灾多难的汉民族,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丝痛苦。很快。他回过神来。
政衡收回目光,不经意之间心灵再次被洗涤了一次,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他不知道沉沦对还是错,他心忖道:“时间总是让人感到无奈。还是先尽快解决了倭国的事情再考虑其他吧!”
政衡突然对着身旁的侍从问道:“石山本愿寺的使者到了何处?”他突然发觉自从和红娘子谈过话之后就变得有一些愚蠢了,接连问出了不少愚蠢的问题,不曾想到还没有彻底恢复。他得到石山本愿寺使团的最新消息还是在前天晚上,哪里会有最新的消息传来,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赶不到冈山城,政衡自嘲了一声,挥了挥手道:“算了。”
政衡突然想到了前天晚上的问题,自言自语道:“本多正信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政衡想要知道本多正信躲藏在何处?有一群人同样想要知道。铃木重秀临时充当车夫,驾着一辆牛车在不甚平坦的土道上缓缓地行着,土道颠簸,坐在牛车上念诵着佛经的下间赖廉觉得心口烦恶,脸色有些苍白。
铃木重秀稍稍停顿了一下关切道:“刑部卿法眼,这段土路颠簸,乘车容易晕眩,不如骑马,可好!”他知道下间赖廉乃是一个僧兵众出身,可不是四体不勤的文弱僧人。
下间赖廉将手中的佛经放下。挑开布帘,问道:“今日能到哪里?”他为人峻急,性格刚毅。甚至近于刚愎,原本独断独行的作风随着高屋城一战后可说是变得更加谨慎了许多,起码能够听人言了。
铃木重秀估算了一下天色,道:“按照现在的速度,今晚天黑之前可越过边境线进入明石郡。”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如果是快马加鞭的话恐怕早就到冈山城了,他难以理解下间赖廉为何会听从一个来历不明的鹰匠的话。
下间赖廉挑眼看了一下铃木重秀,自从三好家分裂之后,阿波众退回四国。畿内众投靠石山本愿寺,石山本愿寺看似强大了不少。可是也使得原本的体系发生了改变。他所能够控制的也就只有和泉、纪伊、河内三国的一向一揆军团,其中畠山高政等势力只能够算是他的盟友。铃木重秀才是他所依靠的左膀右臂,如果是在以前的话他可以独断专行一回。
不过,高屋城一战的影响力之大,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下间赖廉说道:“你想的和我原来的主意一样,你知道本多弥八郎当日跟我说了什么,让我改变了主意,改乘牛车慢腾腾的前往。”
铃木重秀要说不想知道那是假的,他口上不停的鄙视本多正信是一个下贱的鹰匠,可是自从这个卑劣的鹰匠见了下间赖廉一回,说了短短几句话,就将一向执着的下间赖廉改变了主意,他稍稍让牛车平缓一些,回道:“愿闻其详。”
下间赖廉目露忧虑之色,道:“本多弥八郎对我分析了伊达家的大战略,他认为伊达家最终会和天台宗走在一起,共同对付一向宗,因为伊达家不看好一向宗的未来,他也一样。”
铃木重秀愕然道:“怎么可能?他胡说八道。”这话说的实在是荒诞不经了,要知道现在畿内局势可是一向宗压着其他各宗派山门打啊,要不是摸不清伊达家的抉择的话,恐怕早就打破京都,攻破比睿山。
下间赖廉问道:“我们现在是压着各宗派打,也能够在短时间内攻破比睿山,征得朝廷的同意成为国教,你认为你一个人的智慧和众坊官以及法主的智慧相比如何,他们如何看不透,可是打破之后呢?”
铃木重秀张嘴就想要说,但是突然间,他意识到下间赖廉问出了一个所有参与一向一揆并且视一向宗为信仰的人的问题,打破之后该如何应对洪水一般涌来的汹涌敌意。
下间赖廉轻轻一叹道:“如今一向宗已经骑虎难下,只有一路走下去,东国几乎所有武家都视一向宗为洪水猛兽,诛之而后快,东海道的今川正在驱逐三河国境内的一向宗信徒,相模的北条正在迫害镰仓的信众。越后的长尾甚至要和宿敌武田放下宿怨,越前的朝仓则加紧对付加贺佛国,四国的三好同样仇视我们。现在唯一态度不明的只剩下伊达了。”
铃木重秀毕竟是外臣,哪里有下间赖廉知道的多。可是知道的越多,越是对一向一揆的事业感到绝望。听得下间赖廉的心里话,他豁然顿悟,明白了下间赖廉为何忧心忡忡,对一向一揆的事业亦是非常消极。
现在的局势非常微妙,一向一揆越快取得畿内的胜利就能够越加从容的对付敌视他的东国武家们,是战还是媾和,可是伊达家一直都如同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迟迟不落下来,让一向一揆的决策者们无法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