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清华和广兴在路上还都怀疑吴承鉴搞鬼,但看到眼前场景后,心里的疑心反而打消了七八分——因为这场火实在太大了!
大到不可思议!
大到似非人力所能为!
一边是江海交接,一边是火云相连。不远之处就是江水海水,可岸边没多少步路就是烈焰滔滔。
成百上千的人在火场之中哀嚎,许多洪门子弟在那里跑来跑去——大概是在救火。
“祸事了,大祸事了!”广兴喃喃道。
这场大火蔓延到这个地步,受影响的已经不是区区广州,甚至不只是大清帝国——这十三行可是东亚地面最大的贸易中心,甚至这里就是全世界最大的贸易中心!
在这个时代,广州不只是中国商都,更是世界商都啊!
而现在,火舌已经席卷全港,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企图救火的人都不停后退。
蔡清华来过这里好几次,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了然于胸,然而大火改变了这一切,接连成片的十三行仓库已经烧成了一座火焰山,漫天烟火之中,他竟然分不清哪处是宜和、哪出是兴成了。
“完了…完了…”吴承鉴看着这火焰山,有如失魂落魄:“十三行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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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全在监督府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西关外的冲天火光。
“火不是从兴成行烧起的,也不是从宜和行烧起的,而是三江行失了火,一时没控制住,现在全港…全都被波及了。”吉山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他已经顾不上红货的事情了,这场大火烧将起来,他的官运也就到头了——万一太上皇和皇上心情不好,脑袋都可能搬家。
刘全沉吟着,道:“你说…这火会不会是昊官放的?”
“啊?”吉山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说:“这不能吧…谁能这么丧心病狂,敢干这事!这可不是烧几栋房子,这是要烧掉全天下的金山银海啊!烧掉满世界的财路命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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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潭边,蔡清华也正听着都司的汇报,这位都司不但满面尘灰,连眉毛都被烧掉了一边,显然刚才的局势的确无比凶险。
“因为有了准备,从头顶落下来的飘火我们尽量扑灭了,可那火来得太快了,一开始是从宜和行那边烧过来,我们尽量抵挡着,没想到没一会同和行也烧了起来,左边也是火,右边也是火,烟火滚滚把我们的眼睛都迷住了,接着不知道怎么的,那火又从后面烧了过来…”
“后面?”蔡清华插口问道。
“不是后面,不是后面!”都司手下的另一个守备说:“蔡师爷,那火是从地底烧上来的,从地底烧上来的那火才最厉害,那烟一扑,我们当时就是想救那批箱子,也来不及了。”
“胡说八道!”蔡清华道:“火怎么会从地底烧来。”
那都司也道:“对,对,应该是从后面烧来…唉,这家伙一定是被烟给熏昏了头了,分不清左右上下了。”
那守备还要说话,忽然有人叫道:“看,看!火里面,怎么有水流了出来!”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大火之中,果然闪动着水光,那水一开始是涓涓小流,到后来,竟然汇聚成了一条小河,从火中流了出来。
火中流出水来,还汇聚成河,这等逆天奇观,谁见过啊?连听都没听过。
所以片刻之间人头簇簇,全都挤着要看。
等那条“小河”流得再近了些,众人看得更真切一点,才觉得那河水有些不大对劲。
终于,有人叫了起来:“天啊!那…那不是水!那是银子,银子烧化,流成河了!”
火场边缘,无数人目瞪口呆,虽然大家一直都形容十三行是“金山银海”,然而形容总是有所夸张的,可大伙儿万万没想到,大火之下,真的银流成河!
“啊,银子,银子!”忽然有人跳了起来,疯了一样朝那条银河冲了过去。
随即有人反应过来,也发狂一样跟着冲,再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冲。
火舌犹如蛇信,吞吞吐吐,那些冲上去的人有的被火舌吐到,惨叫着退了下来,但却有更多的人不顾生死地冲了过去——那银子构成的河流,既像香甜的毒药,又似绝美的恶魔。
第一个跑到银河边的人大喜如狂,手就朝“河流”里探,要将银子捞出来,跟着就发出了一声惨嚎。
液态的银子沾满了他的手,可骨肉也瞬间被销化了,他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滚,后来的人先吓了吓,但没人就此后退,各自去拿东西要来捞银子!
“疯了,疯了…”蔡清华目睹眼前的疯狂场景,整个人也僵在了那里,等他回过神来,要让官兵们去阻拦人群维持秩序时,却发现没人可用了——无论旗兵还是绿营,也都冲了过去,一个两个都试图着在烈火滔焰中捞银子!
又有一些商行的伙计、掌柜冲了过来,大叫:“不许动,不许动!那银子是我们万宝行的!”
“放屁!那银子是我们中通行的!”
“胡说,那是我们三江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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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已经一片大乱,越靠近火海银河,那混乱就更加严重。
只有在数百步外,一条河涌里停着一叶扁舟,扁舟之上,坐着一个老头,一条壮汉,正是吴家的两代打手——老顾和铁头军疤。
在这艘小船的不远处又有另外两艘小船,那是负责盯着他们两人的。
“真烦!”老顾说:“到现在还盯着!”
铁头军疤道:“上头一天没下令,他们应该就会一直盯下去。虽然咱俩都知道,他们再盯我们也没意义了。”
老顾轻轻一笑,道:“这一次,本来以为我临老还要大干一场的,没想,到头来却只是坐在这里看戏。”
他望着火海,看得又是津津有味,又是感触无比:“十三行多少年的繁华,多少代的积攒,这火一烧,可就都没了!”
“未必吧。”铁头军疤说。
“至少也是元气大伤。”老顾说。
铁头军疤说:“不管再怎么伤,只要一口通商还在,迟早也能恢复的。”
老顾笑了起来:“也没错,也没错,没想到你一个老粗,还有这等见识啊。”
铁头军疤道:“在昊官和周师爷跟前日子多了,总能学到一点儿。昊官说过,十三行的命根,不在仓库,不在奇货,而就在那一口通商的政策上。”
老顾笑着点头,便不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了,转头望着远处还没控制住的火势,赞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老叶这把火…放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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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华盯着吴承鉴,吴承鉴道:“蔡师爷,你别这么盯着我了,事情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的。”
蔡清华厉声道:“这件事情,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得利!”
吴承鉴道:“如果是这样,那刑部和大理寺的主官们可就很好当了,以后都不用问证据口供了,发生了什么案件,只看最后谁能得利,谁就是凶手、犯人。”
蔡清华厉声道:“难道不是吗?”
吴承鉴道:“如果有可能,我的确想放这把火,但我真的要烧,为什么不直接烧兴成行,要连我们宜和行的仓库也一起烧?”
蔡清华道:“那不过是你在掩人耳目而已。”
吴承鉴道:“我在掩人耳目,那十三行其他的保商呢?他们也都在陪我演这场戏不成?而他们为了陪我演戏,就都把自己的身家财产付之一炬了?蔡师爷,你觉得潘有节是这样的人吗?你觉得叶大林是这样的人吗?”
蔡清华终于沉默了下来…
如果只是秘仓起火,那就算没有证据,也一定和吴承鉴脱不了干系。
但整个十三行都烧了…
这…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实在不大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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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潭的一艘英国巨舰上,米尔顿站在船舷,看着大火从烟火熏耀到燎天之势,恼怒地嘟哝出一些中国人听不懂的英国乡下土话。
而在西关街那栋小楼上…
“总算…”周贻瑾闭上了自己黑了眼圈的双目,躺下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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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巨大的财富,连同那些即将流入中国的鸦片,伴随着可能为吴家带来灭顶之灾的“红货”一起,在珠江侧畔、白鹅潭边化为灰烬。
这场漫天大火会烧掉多少财富,没有人能估算清楚,这场灾难损失之大,在场也没有人能承受得起。但这一次的商战风波,也在大火之中暂时降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