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兴也不着急,押着吴承鉴悠悠往西关方向走。
出了广州府的大牢,没走多远,还未出城,又有人急奔来报,蔡清华一问,却是白鹅潭的这场火灾来得好猛,或许是因为久旱无雨天干物燥,或许是因为正处于交易季节货物杂乱,那火一烧起来就停不下,现在左边的顺达行仓库、右边的康泰行仓库都被波及了。
蔡清华听了这一报,隐隐觉得事情要不对头。
又走几步路,将到广州西门,隔着城墙也能见到西面偏南的方向红光冲天,蔡清华暗叫一声不好。
广兴也有些不稳了,就问:“那三江行有多大?烧起来能这么厉害?”他来广州之后都躲在旗城,没去过十三行。
蔡清华道:“十三行的仓库都是极大的,但看这红遍半边天的态势,莫非是顺达、康泰都烧起来了。”
他忽而心头一动,转头问吴承鉴道:“是不是你?”
吴承鉴道:“什么我。”
蔡清华瞪了他一眼,吴承鉴似乎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蔡师爷你这话让我怎么回答?这怎么会是我呢,十三行的仓库连成一片,货物摆放密集,人员往来杂乱,这事早有隐患。我大哥两年前就给蔡士文提过了两回,蔡士文都不搭理,这事保商会议处都有备案的,你一查就知。再说如果真的是我放的火,我也该烧兴成行啊,哪有放着兴成行不烧,却去烧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三江行,我有病吗我?”
蔡清华哼了一声,半信半疑间与广兴一道出了城。
十三行的这场火来势极快极猛,几乎是一刻一变,广兴他们每走一小段路程,白鹅潭这边火势都不一样,且消息传递又有延迟——每次蔡清华他们接到消息时,白鹅潭那边的火势早就又不一样了。
他们这一行人才出西门,便有卢家的伙计急脚来报:“蔡师爷,不好了,十三行的火势止不住!现在宜和行也被点着了!”
蔡清华一听就有些急了,但他还没开口,有个人比他更急,被押着的吴承鉴原本一路都不主动开口的,这时大叫道:“怎么会烧到我们宜和行!我们宜和行的防火是全十三行做的最好的!我们和顺达行之间,垒有一道隔火防盗的高墙的。”
“啊,这是昊官啊。”卢家的那个伙计在灯火中认出了吴承鉴:“昊官,你们宜和行的仓库是被飘火点到的啊。”
“飘火?”吴承鉴听到这两个字,脸色就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是啊,”卢家的伙计说:“现在风大,顺达行有许多纸,三江行有许多绸缎,火起来之后,大风一吹,就有许多飘火漫天乱飞,有一些飘火随风落到你们宜和行,就把你们宜和行给点起来了。”
吴承鉴叫道:“在救火未?在救火未?”
卢家的伙计道:“救!几家的伙计,白鹅潭的苦力,赶到的人都在救火,欧家富救火救到头发都被点着了,但火势太大没法扑,水泼上去就都化成烟了,挡不住啊。”
吴承鉴就跳了起来,对广兴叫道:“快,快,我们快点走!”
广兴难得看见吴承鉴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原本也想加急赶往的,但见吴承鉴如此,反而故意好整以暇道:“着什么急呢。如果火真那么大,你现在就算赶去了,对救火也无济于事。”
吴承鉴叫道:“你!”却也知道多说无用。
广兴挥挥手,一行人继续走。
走没多远,又有个绿营兵跑了来,报道:“蔡师爷,不好,兴成行着火了!”
蔡清华至此脸色一变:“什么!”
广兴也叫道:“怎么回事!”
那绿营兵叫道:“宜和行的火烧起来就盖不住,那火烧着烧着,就烧过兴成行这边了。我们分了兵去扑,但眼看着火势太大,未必挡得住。”
蔡清华急问:“那批货呢!”
那绿营兵道:“蔡师爷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那个秘仓不许人靠近,那批箱子不许搬动,都司不敢自专,所以赶紧派小的赶来请命。”
虽然当初围十三行是总兵王得功出马,但他当然不可能没日没夜地驻守在兴成行仓库里头,派驻兴成行看守秘仓的绿营兵,最大的武官就是一位都司。
广兴叫道:“还请什么命!如果救不了火,就赶快把东西搬出来!”
那绿营兵却不知道他是谁,只看着蔡清华,蔡清华叫道:“快去,快去!无论如何要把给我那批箱子救出来!”
那绿营兵才赶紧去了。
蔡清华望向吴承鉴,只见他脸上神色复杂,既担忧,又带着某种希冀,蔡清华便猜到他担忧的是宜和行着火,希冀的自然是这场火干脆把那批大内贼赃给烧了。
广兴也猜到了,瞪了他一眼道:“姓吴的,少幸灾乐祸。”
吴承鉴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这场火从左面的顺达行烧过来,如果烧到兴成行都被波及,那我们吴家的仓库肯定就已经被烧到穿隆了。就算我因此侥幸脱罪,可如果我们家的钱、货都烧没了,我们吴家也得破家。破家之厄就在眼前,我还有什么好高兴的?”
蔡清华和广兴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一听说兴成行的仓库也着火,广兴蔡清华也都有些急了,催着轿夫道:“快走,快走!”
吴承鉴虽然担心,却还是忍不住嘴贱了起来:“着什么急呢。如果火真那么大,你们现在就算赶去了,对救火也无济于事。”
广兴大怒道:“给我掌他的嘴!”
一个旗兵就过去要打吴承鉴嘴巴,吴承鉴躲着不让打。
蔡清华怒道:“现在还闹什么,快赶路!”
这一来总算全速赶路了,但走不出二里路,前面又有个守备拍马赶来,他满脸灰黑,显然是刚从火场跑出来。
他还没说话,蔡清华和广兴便都已经暗叫不妙。
果然那守备一近前就叫道:“蔡师爷,火势来得太猛。货没抢出来。现在整个兴成行都烧成火海了。”
蔡清华勃然大怒道:“我刚才怎么说的!没听我说无论如何要把货抢出来吗?”
那守备叫起撞天屈来:“师爷,你也不看看那火势!”
这时离白鹅潭还有一段路程,但已经可以看到那边的天空红彤彤的一片,那冲天火光覆盖面积之大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么大的火,在这个时代要想扑灭已非人力所能为了。
那守备道:“我们在兴成行好好守着,结果那火一边从天上飘来,一边从隔壁烧来,几个眨眼连地面都给煨热了,就像要从地底也烧出来一样,反正到了后来也不知道那火从哪里来了,那火实在来得太快了,快到再不出来,我们全都得变成烧鹅。”
蔡清华怒道:“挡不住火势,你们不会把东西搬出来吗?”
那守备叫道:“蔡师爷,当初两广总督府下过严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准动那几口箱子,谁动了就杀谁的头,那命令还是您转达的。我们区区一个都司、一个守备,怎么敢违抗总督府的命令?至于师爷你派去让我们抢箱子出来的人,我是在路上遇上的,那人恐怕现在都还没到白鹅潭,可我来之前,火就已经把整个兴成行的仓库给吞了啊!”
蔡清华大怒道:“就算我的话还没传到,但大火当前,你们就不懂得变通吗?”
那守备皱着一张苦瓜脸,不说话,蔡清华毕竟是个老师爷,马上就想明白了。
既然总督府当初下的命令是无论如何不能妄动那批箱子,动者杀头,那么在请示上峰获得允许之前,就算形势再怎么危急,他们也是不会动的——如果他们动了,可能有功,但也可能会被杀头;如果不动,大火从天而降又不是大家愿意的,他们反而有了推脱的余地。
这其实正是官场上的通用潜规则:宁可无功,不要有过。换了蔡清华在都司、守备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
兴成行既然被烧,那什么红货,什么赃物,全部就都化为乌有,没了证据,再逼迫吴承鉴也变成无端之行,想到半年多来的筹谋竟功亏一篑,他怒目转视吴承鉴,却见吴承鉴跪倒在地上,望着那烧到把云都映红了的天空,也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呢喃。
广兴那边自然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焦躁地怒喝道:“吴承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烧赃!”
吴承鉴回过神来,叫道:“广兴老爷,你要栽我赃麻烦也找个好点的说法。我人在大牢里,一直都被你们盯得死紧,还怎么去烧赃?”
广兴冷笑道:“你人在牢里,你的手下可还在外头!”
吴承鉴道:“我的手下,我的手下也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呢!蔡师爷,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蔡清华哼了一声,广兴道:“这里是你的地头,谁知道你还有哪些暗桩。”
吴承鉴道:“广兴老爷,我虽然比旁人聪明了一点,但我再怎么聪明,我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仙!蔡师爷,你来广州有些日子了,我吴承鉴有多少可用之人,我不信你没查过。”
“行了行了!”蔡清华道:“且到白鹅潭看了再说吧。快走快走!”
这一路去,每走不到一里路,就有新的情报传来,这场大火,竟是越烧越大,已经不只是昌隆、四海、鸿运、宜和、兴成,兴成行烧起来不久,隔壁的同和行的波及了。
由于十三行都是挨着的,看这火势,如果占地最广、货物最多的同和行也烧了起来,怕是其它保商的仓库也都将难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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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潘家老宅。
早在十三行刚刚起火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急报潘有节,之后一字一报(广东话里头:一个“字”就是五分钟),没多久火势就有飘火落到了同和行那里。
眼看同和行起了些火,隔壁兴成行也冒了火光,柳大掌柜和潘海根都坐不住了,潘海根道:“我这就急调人手,前去救火,无论如何不能让大火蔓延到我们同和行。”
然而潘有节微一沉吟,却道:“不了,随它去吧。”
潘海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就这样,因同和行这边救火不力,所以同和行实际上比兴成行更早地烧了起来,之后和宜和行左右夹攻,煨着兴成行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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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兴和蔡清华他们赶到白鹅潭边的时候,整个十三行都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同和行烧起来之后,它隔壁的万宝行也就接着遭殃,万宝行起了火,宏泰行的仓库原址——如今已被几家瓜分却还没交割干净——更是迅速烧了起来,因为这里看守的人更不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