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贻瑾跳下肩舆,手里叉着折扇,朝着周围众人连连拱手,道:“来迟了来迟了,让诸位吃了这么久的日头。”
他的身后,已有宜和行的伙计推了两大车的凉茶来,取碗的取碗,勺凉茶的勺凉茶,跟着端到每个人面前,不分敌我,人人有份。
如今已进入季夏,岭南地方酷热,这时太阳又是顶头晒,若没个遮阴站久了谁也受不了。
宜和行的伙计、南海县的差役想都没想,接过就喝了。府属的接过凉茶,心想对方自己人都喝了想必不会有问题,只是不敢喝,拿眼睛看着刑书,那位刑书手里也接过了一个碗,却拿眼睛看着蔡清华。
周贻瑾亲自端了一碗凉茶,来到蔡清华身前恭敬奉上,说道:“师父,公事回头再说,先喝一碗凉茶,消消暑气。”
众人眼看蔡清华接过了,正松一口气,只要等他喝了就接着喝,不料蔡清华手一扬,一整碗凉茶直接泼到了周贻瑾的脸上,冷冷道:“这里正办差呢!你是什么人,拿这些腌臜东西来阻总督府的差使吗?”
府属的人员一看,赶紧也都把手里的碗给泼了扔了。
周贻瑾脸皮垂了垂,任一碗凉茶在他眉毛鼻子脸颊淌滴着,擦都没擦,就躬身行了一礼道:“不敢。鄙人这是代表宜和行保商昊官来接待上差的,请问这位师爷,您又是什么身份,拿的是什么命令,办的是什么差?”
蔡清华道:“在下是两广总督府的幕府蔡清华,奉了两广总督朱老爷之令,前来监督广州府办差。因你们宜和行贩售违禁之物,所以朱总督才下令广州府彻查此事。第一轮堂审已过,”他指了指旁边的蔡士文:“保商蔡士文是举主,也是人证,现在就是要来搜查证物,你们竟然聚众阻拦官差,这是要造反吗?”
“不敢不敢,我们都是大清顺民,一向奉公守法的。”周贻瑾道:“只不过广州知府不是亲民官,按照本朝惯例,知府老爷应该将案件发给南海县,由南海县办理此事才对啊。如今却是府属人员直接上门,还把番禺县的衙役、民壮,调到这南海县的地面来办公,这不合规矩,南海的父老乡亲心中惶恐,自然难免引起西关士民惊诧,商户们更是无所适从啊。”
蔡清华道:“蔡保商不但状告你们宜和行收售违禁之物,还状告南海县包庇商行,所以朱总督才下令广州府绕过南海县,直接彻查。周师爷,按照我大清惯例,南海县出了问题,广州府有没有权力这么办啊?朱总督的钧令,可有哪处违反律例啊?”
周贻瑾道:“若真是如此…”
他忽然面向蔡士文道:“蔡保商,你举报宜和行是以商告商,但控告南海县,就是以民告官,告的又是南海县,而你自己就住在南海县西关街,南海知县正是你的父母官。知县牧民,如民之父母,你状告南海县,有如子女忤逆父母,按我大清律例,要先打你二十大板!”
以民告官先打二十大板,而且还将这条惯例上升到“孝悌”的高度,正是我大清官场的一个特色。周贻瑾的这番话往前放在明朝、往后放在现代都是满满的歪理,但在大清却是谁都觉得理所当然。
蔡士文被他这么一说,一张脸早就黑了下来。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周贻瑾又转向广州府的那位刑书:“屈刑书,不知广州府过堂之时,这二十大板打了没有?”
那个屈刑书愕然道:“这…好像…还没打…”
其实看蔡士文还好端端站在那里的模样,众人就都知道还没打。
周贻瑾笑吟吟道:“蔡师爷,广州府这过堂的程序,似乎不大对啊。要不还是先将这位蔡保商带回广州府衙门,打了二十大板,然后再来查抄宜和行的仓库如何?”
若是要按照程序来,除了要将蔡士文带回广州府衙门去打屁股,自然也要让府属人员都先撤了,等打完蔡士文的屁股再来围查——有这份空当,就算宜和行的仓库里头真有什么违禁之物也早转移干净了,还查什么查。
蔡清华仰天哈哈一笑,道:“按照惯例,的确应该如此。”
欧家富等正自一喜,心想周师爷真是厉害,抓住对方一个破绽就逼得对方撤人,不料蔡清华语调一转:“然而朱总督有言,此事干系重大,需要以雷霆之势进行处置,对蔡保商的这二十大板,让广州府先记下了,事后论功论过,一并结案。”
周贻瑾道:“蔡师爷,这话可有明证?”
蔡清华淡淡道:“这是朱总督的口令,周师爷如果不信,大可去广州府问知府老爷。”
在场所有人个个都猜到这里头未必如此,但蔡清华张口就来替朱珪下令,他是朱珪的心腹,朱珪难道会否他?有朱珪支持,广州知府敢否他?所以这话也不用去问了。
蔡清华道:“还有什么疑问,一并问来,若无疑问,就全都给我滚开!”
蔡清华眼神刚厉,又要催总督府的官兵上前开门,周贻瑾让开一个身位来,已经下了轿子的呼塔布挺着圆圆的肚子,喝道:“谁敢动手!”